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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简学斋诗》，亦宛陵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甲戌南归道中作》云：“朝见大行青，莫见大行碧。行人无时休，山意去不息。立马望中原，纵横见城邑。去雁无定声，垂云可怜色。战余草木荒，岁晚风沙直。万事信冥冥，我行徒恻恻。不有霜雪威，讵知阳春德？”此首在《简学斋诗出都》六首中。另有《白石山馆诗》原稿，经其曾孙（曾寿）石印者作此题。魏默深云：“秋舫五古，至此诗而大进矣。”又云：“骨重神寒，真实力量，固自不同。”包慎伯云：“苍凉古直。”余谓首韵固从“朝见黄牛，暮见黄牛”脱化出；然此诗全体实与王摩诘之“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一首结构极相近。“行人”二句，即“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神理也；“立马”二句，即“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神理也；“去雁”四句，即“虫思机杼悲，雀喧禾黍熟。主人东阜上，时稼绕茅屋”神理也；“万事”二句，即“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神理也，但前后位置变易。而太初此诗，落想较大，气息较近汉魏。“山意去不息”五字，疑有化工。“立马”十字，苏堪《渡海》诗之“风烟知异县，道里计中原”极似之。《灵泉寺》云：“万树结一绿，苍然成此山。行入山际寺，树外疑无天。我心忽荡漾，照见三灵泉。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一杯且消渴，吾意不在禅。”默深云：“阴森如见。”贺耦耕云：“‘泉性’二句，惟静者能宰天下之动。”吴兰雪云：“妙有明理。”又云：“字字澄链，五古中最高之作。”包慎伯云：“伟抱独触，慨当以慷。”余谓诸公评皆过当。此首在太初，非其至者。起四语，樊榭能之，亦未至于阴森。《寒溪寺》云：“灵泉秋在朝，寒溪秋在暮。寺门开夕阳，落叶闭斜路。却听流水声，寒色上衣屦。霸图歇千载，亭馆化丘墓。独怜僧与佛，终日坐深树。空山一钟响，曳杖吾亦去。”默深云：“清幽如见，一结悠然。”《雪中家伯愚谷先生枉过燕支山赋呈二首》其一云：“积雪满林屋，没我阶上苔。三日闭门坐，悄然对寒梅。谁知先生杖，为我山中来？”默深云：“常尉。”《项师竹、张馥亭自麻城来访，欣然有作》云：“快雪天易晴，萧然成独醉。梅间一雀噪，双双故人至。知我相念深，感君远来意。前夜江上风，舟来亦不易。相逢且为欢，谁问别后事？空山不知寒，星月同寤寐。”刘芙初云：“三四句与‘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各自入妙。”耦庚云：“‘前夜’二句极浅语，却有真味。”龚定菴云：“诵之盎然而和，其和在神。”兰雪云：“其节安以和”。默深云：“子美梦太白诗意，苏州寄山中道士诗格。”余谓“前夜”十字可抵“携手上河梁”二语，然后知雪夜访戴之非有十分交情也。《送唐竟海归省》有云：“坐我明镜中，照之发深愧。”末云：“去后思更深，恒惧君所弃。”耦庚云：“我亦常存此惧。”默深云：“知己之言，至情之语。”《送魏默深归湖南》云：“出门求师友，入门恋庭闱。古人学如此，君今乃庶几。三年长安住，艰苦厚自持。在纷气不乱，独行貌若疑。甚愧君意厚，缤纷摘吾疵。愿同岁寒节，奈何舍我归。门闾此时望，雨雪安可违？羡君南游乐，自感游子衣。此去过长沙，我父官于斯。登堂见我母，具道儿今肥。古来贤豪士，常愿生同时。同时不同气，偶合终成离。送君旋闭户，积此悠悠思。”耦庚云：“‘在纷’二句，画出默深，可以观所养矣。‘同生’四句，爱敬到极处，施之默深，可谓善用其情。”兰雪云：“读与唐、魏赠答诸篇，至性虚衷，可爱可敬。”《寄答竟海四首》有云：“故人一纸书，遥自江南路。其言清且温，一室为回煦。想当临发时，真性感豪素。”其三有云：“昨日云中叟，招我海上山。感激从之去，不知险且艰。道逢旧相好，揽衣遮我还。岂不思返辙？后有千仞渊。失足分寸地，孱躯堕荒烟。”默深云：“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如此等作，但从诗中寻求者，能有此耶？”其四有云：“执业须执真，结交须结久。知再见君时，还相许与否？至哉书中言，入道去其苟。”诸作多勉岁寒、戒损友，时有透过一层处。八、忆庚戌在都，仁先与苕雪《徐思允》、治芗（傅岳棻）、季湘（许宝蘅）、仪真（杨熊祥）诸君，亦建诗社，各有和昌黎《感春》诗甚佳。函向仁先索其稿，惟寄苕雪《感春》四首，治芗则他作，秀湘、仪真则无矣，当更求之。苕雪诗其一云：“出门四顾何所之？不寻同乐寻同悲。人人看春不我顾，还归空斋诵文词。庄生沈冥少庄语，《离骚》反覆如乱丝。二子胸中感百怪，所以踪迹绝诡奇。忽然扶日脐昆仑，俄见垂翼翔天池。东风卷地野马怒，安得乘此常相追？”其二云：“我悲固无端，我乐亦有涯。斗食佐史免耕，得借一室栖全家。官书不多日易了，旧业虽薄还堪加。文章豪横逞意气，草木幽秀舒精华。如今一事不可得，岂免对景空咨嗟？”其三云：“立春二十日，日日寒凛冽。九陌长起尘，众卉焉敢茁。尔来日渐暖，又恐骤发泄。少年狂不止，老病苦疲茶。百鸟已如簧，飞花乱回雪。劝君守迟暮，病发不可绝。”其四云：“一年青春能几多？坐令千古悲蹉跎。夜烧红烛照桃李，日典春衣偿醉歌。百川东流去不返，泪眼长注成修河。我从崎岖识天意，才见光景旋风波。去年看花载酒处，今年不忍重经过。一人修短尚难料，万物变化将如何？”四诗颇觉有古意无俗艳。仁先四首用昌黎原韵云：“春之来兮自何所？雪澌冰泮兮悲故处。众人熙熙登春台，欲往从之意忽阻。今我不乐诵书史，其骨已朽空白语。骄气淫志何益身？漫掷幽忧付来许。”其二云：“我闻先圣感春时，迟迟白日心伤悲。我巢漂摇苦风雨，绸缪一纲振天维。深衣玉几式忧患，帘外万息潜相吹。天人当春悄怀抱，下土蠢蠢畴知之。蓬门小女贮薄怨，春风入幕轻猜疑。蜂颠蝶舞絮撩乱，含意凝睇羞陈辞。荡荡青天那可问？屈葬鱼腹陶沈酮。江花恼人诉不得，杜鹃噘血成冤痴。仙凡贵贱势殊绝，心烦意乱知无宜。纫兰经年香气减，忍此绵邈当语谁？”其三云：“晨兴不能食，夜思不成卧。役役形空劳，忽忽志潜惰。江湖入怀新，乡井合眼堕。一醉三年留，投辖真无奈。”其四云：“挂冠神武猗何人？洗耳松风拂龙鳞。不知有冬漫春夏，了无荣悴空喜嗔。我今何为在尘世，看花对酒长忧贫？长安市儿弄狡桧，变化往往能通神。仙人长爪双鬓雪，弹指东海三扬尘。嗟哉吾党二三子，呻吟蛩驱还相亲。清晨坐起天气白，下照万木浓光新。不须停杯待烂漫，隐几一萝山中春。”《三百篇》以来，感春之意，锺于诗人，李杜尤多此作，但不题《感春》耳。昌黎所以不同李杜者，语较生涩。仁先服膺昌黎甚至，如“众人熙熙”二句、“我闻先圣”二句、“深衣玉几”四句、“不知有冬”二句、“清晨坐起”二句，皆善于肖韩者；若“江花恼人”二句、“我今何为”二句，则颇似杜。此中消息，可与知者言也。九、治芗《自申归鄂舟中书感》云：“舟行溯江尾，未觉离海门。洪涛接混茫，运化同崩奔。但见滔日势，谁知滥觞源？非闻海若语，将为河伯言。世乱轻远行，心寂辨群喧。结侣得良友，密坐情话温。远树若禾稼，微见青黄痕。秋风正摇落，萧瑟满乾坤。流波无时休，生理实难论。家山阻云涛，荒江日昏昏。”此兵乱后作也，言外有一种乱离气象。前半赋而实比兴也。《舟行中江上流，晨起即景》云：“晨兴檩秋深，江光净毛发。水烟如白云，漠漠山水合。舟近渐疏散，次第见丛薄。安得长空蒙，中著幽人宅。清景急迫摹，归与画师说。（松厂时尚在鄂。”）写江上早行景逼肖。一○、苕雪有《忆广化寺》云：“千金筑馆辟蒿莱，却锁重门未忍开。湖上清光余几许？春来风信又多回。事经变幻忘初意，土失雕镌定不才。此局废兴争属目，宁论吾辈寸心灰。”张广雅管学部时，于广化寺设编译局，仁先、苕雪诸人与焉。一一、余在湖北时，仁先即亟言周念衣（从煊）之工诗，至都屡读之，曾写多篇见贻，惜乱后失去。《鄂垣和仁先天宁寺听松涛简寄》云：“昔我京师困羁旅，穿花踏月眠僧庵。天宁古寺独未到，佳胜往往听人谈。老松两株最奇崛，变化云物生风岚。都门故人诗笔豪，雕刻细木非所甘。一篇松涛写天籁，寸管直欲开江潭。我居深山松最多，斤斧所赦尤鬖鬖。年深上引千岁鹤，月黑下卧南山�俊ｉ苑蚰潦�倚呼啸，岂有车马经趁赶？岁寒心同讬根异，君赋其北吾歌南。”《和仁先菊花》云：“我亦年年遣物华，晚寻黄菊是生涯。似缘踯落成秋界，颇见盆盂窘好花。薄霰上枝回暝色，一丛分路入山家。何时酩酊同江渚，更约刘郎手画叉？”二首复由仁先搜寄者，忆佳者不止此也。一二、左笏卿兵备、周少朴抚部，皆常与仁先唱和者。笏卿有《同沈观苍虬游天宁寺》云：“天宁我屡来，兹游特萧爽。开轩望西山白云如鹤氅。万籁已笙竽，松风振奇响。时闻妙香至，前廊丹桂两。浮图矗其南，不知几十丈。下有孤鸟翔，极视入苍莽。昔传有光怪，倒影散窗幌。常思伺灵境，异事徵惚倪。槐柏六七株，翠叶参天上。知非百年物，老态成崛强。郁郁虬龙姿，自带风烟长。经阅几游人，视我犹褓襁。金色见如来，植立示一掌。山河满大地，世界何修广。誓度万劫人，岂曰非非想？我方读《楞严》，自笑落尘网。炊沙谅难成，苦搔不著痒。那能通寂照，一旦祛疑罔？日脚白晶晶，秋晖下平壤。昏鸦亦投林，嘶骑动归鞅。夕磬何泠泠，悟悦足心赏。”笏老极喜余诗，去年忽忽相见，未暇读近作。忆旧所见于仁先处者，杰构亦不止此也。一三、少朴有《秋日同李伯虞侍郎左笏卿给事陈苏生侍御仁先比部往太清观寻菊不得，遂止龙泉寺》云：“年芳苦易歇，人意殊未阑。及秋问花事，执手青林间。天高云气净，顿觉心眼宽。南洼丛古寺，佳树接天坛。峨峨太清观，中有数亩园。客来逢霜节，落英常可餐。去年种菊人，今随原草乾。径荒无一枝，瓦盆堆废栏。人花两凋零，触境空长叹。回车就僧话，语笑惊阿兰。悬壁富名迹，摆落如笼鸾。当时固有闻，纸墨今尚完。名声讬文字，岁久终缺残。钟梵动潮风，落叶已如弹。使我结习除，不逐时悲欢。暂游获静坐，且就僧床安。”音节极亮，与仁先之作霜钟相应矣。一四、仁先论诗，极有独到处。尝云：“杜诗‘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已极沈郁顿挫之致矣，更足以‘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二语，此是古人拙处，即是古人不可及处。渔洋不能解此，宜其小成就也。”又云：“‘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何等恢丽。首句以‘不戒严’三字起之，严重之至，又承以‘谁省谏书函’五字，朴质之至。古人之诗如是，否则可入小仓《诗话》矣。”又云：“读苏诗有悟以极边际之语，达极圆满之理乃妙，否则如程、邵之作，不免腐气，且正面说理，亦并不能圆满。”余谓吾辈生古人后，好诗已被古人说尽，尚有著笔处者，有无穷新哲理出，可以边际之语写之也。仁先又云：“觉菴一日问李黄孰胜，答以黄殆未如李也。”李谓义山，黄谓山谷。一五、仁先近体诗如《舟中写心》云：“暂写闲怀向水滨，片时鸥鸟肯相亲。苍压终古收残照，碧树前宵送晚春。岂与韩维忧日暮，要知康节在风尘。冥看正见孤飞翼，一尔翻然未易驯。”《莘田使来得书感赋》云：“江湖屈落刘莘老，风雪微茫岁又阑。寄字尽随秋雁没，旧奴还作主人看。三年宗国无穷事，一饭寻常九折难。思折庭梅问消息，暮云无际楚天寒。”《赠念衣并怀左周二丈》云：“昔从周左为秋社，长忆先生鄂渚间。今见黄州新句法，更怀青琐旧朝班。南能北秀天难并，京洛江湖意等闲。料理诗篇真事业，漫辞萧瑟对江山。”《偶成》云：“曝书忽见故人书，猛觉虚光未扫除。只此心情犹昨昔，居然三十竟何如？惯愁出入公超市，小付生涯范粲车。白日青春花气午，不多时梦尚蘧蘧。”《次韵觉厂枣花寺看牡丹》云：“睡起未妨花事晚，芳春将去一嫣然。笑看词客过千辈，不忏风情又此筵。红杏青松都莫问，‘贪多’‘爱好’已能传。虚廊旧梦无寻处，料理回肠苦笋鲜。”《落花》云：“早知零落付微尘，不耐当前恨又新。长岁只供三日赏，残杯宁洗一春贫？寥天历历风轮转，白日昭昭色相真。客去花飞终有极，眼穿肠断可无人。”《读剑南诗》云：“爱读剑南七字诗，自伤自慰总堪悲。强弓恶马真何物，村酤园蔬又一时。万里神州供涕泪，百年岁月易差池。抛将直北黄龙憾，来写江南《白纡》词。”《次韵莘田留别》云：“同卧秋窗月，庭梧影已疏。人生几良夜？明日是征途。往世身如系，还山愿不殊。沈沈百年事，到此片言无。”《与莘田夜话去后作》云：“残灯君独去，深院雨来时。契阔他年意，温凉竟夕思。”君处境极顺，而五、七言时有黯然之意，群怨哀乐，《风骚》之感本同，而玉溪、临川、山谷所诵法者又然也。沧桑后，年方腧壮，避地海上，遂有终焉之志。太夷、散原、樊山、乙菴辈，贤人所聚，悉数未可终。求诸昔者，盖杨铁、倪迂、金粟、梧溪、龟巢、海巢、贞居之伦，于焉复睹矣。一六、武昌城外有洪山，有宝通寺，有浮图，有阅兵台，为岁时游观之所。仁先有《周念衣约游洪山不果，枉赠一首，次韵留别》云：“年前料量千回意，袖手笼寒及暮春。向晚落花看更急，将行纵酒莫辞频。远山孤塔千寻梦，宿雨寒蕉一个身。栏榭曲幽闲亦好，郊原浩荡付何人？”念衣诗云：“倾城士女洪山去，各有情怀对暮春。君不强游时可惜，世方多难事来频。垂杨应上枯僧肘，碣藓终淹独客身。他日望君鸿鹄志，直留孤塔与愁人。”因忆苏堪有《洪山登阅兵台》云：“跨城山势各依依，遥爱浮图插翠微。桑麦欲成春半过，江湖长绕客安归？其亡隐痛南公语，可去曾闻穆氏几。莫倚高台看落日，论兵残泪向谁挥？（去岁在都召对，极言练兵之急。”）仁先之“郊原浩荡付何人”，念衣之“直留孤塔与愁人”，太夷之“江湖长绕客安归”，警句各据其胜。仁先、念衣土著人，苏堪为客者，语各有当也。一七、宁乡程子大诗才瑰丽，刻有《楚望阁集》十五卷。《春日示侄鳌》云：“草堂卧病春自��，彩竹坞花娇可怜。虽无长公来着屐，幸有小阮吟随肩。墙头�Ａ�晚虹见，篱落破┺朝雷颠。十年欣汝得慰藉，不逐春物�奘毕汀！薄短獗俳�先生菊饮诗卷和韵》云：“卷幔秋心黯草堂，陶公闲醉阮公狂。百年老去有诗卷，九日归来非故乡。霜涩拥帘嫌酒薄，风强扫地逼年荒。江山文藻都销歇，曾说豪情比孟尝。”《题黄左臣秦局拓本》第三首云：“漠江江水浓于酒，武昌之鱼贯之柳。录别惟应尽一汤，祖龙天地休回首。”句如《读寄禅忆四明山水诗》云：“万顷莲花洋拍岸，千盘舍利塔为峰。”又“太白峰头问童子，玄黄劫外礼空王。振衣海色低穷发，洗钵诗心入大荒。”《平靖关趋信阳》云：“中州人物追何李，大楚雄风失子男。”《题任城纪游图》云：“水竹署亭长，琴画生昼凉。”有逸语，有豪语，有悲慨语。子大文词外兼精工艺，潦倒一官，由郡悴而郡守，广雅督部檄使监督学堂。一时余主商业，君主工业，因集股兴设工厂，竹器、木器、漆器、绣货、造纸、印刷之类，罔不精工。惜中国资本家无胆识，观望不前，致股本不继，终归失败。武昌兵事起，游宦者无不仓皇出走，独君与华阳顾印伯大令（印愚）株守危城，贫不能去者二年。今年余在都，印伯至始知之。未几余归里，而印伯死矣。一八、节菴称印伯能为晚唐诗。余识之廿年，初未之见，惟见印伯健啖，饮量甚洪，工行楷，善为诗钟耳。印伯与绵竹杨叔峤（锐），广雅督蜀学时为所识拔二童子。后追随广雅者数十年。叔峤既被难，印伯有老母，遂由举人为县令，谋禄养，需次湖北也。今年梁任公在都，修楔于西郊万生园，会者数十人，印伯与焉。赋诗一首，分得“朗”字，诗云：“即事欣在今，惜日慨既往。临河岁癸丑，吾意一侥仰。西郊自清淑，北楼出旷朗。主称三日佳，客别廿年强。祓旧孰谓新？录述乃甄广。江梅迟慰眼，（自注：园中红白梅方盛开。）湍带损余想。清言酒一斛，游迹屐几两。后揽将感斯，逢春勤寓赏。”余见印伯诗只此也。因哭之云：“华阳顾所持，能作晚唐诗。诗成辄自写，簪花格最宜。自我识所持，但见倒酒卮。肴核既健啖，饭至仍不辞。（寻常每食饭二大碗，醉饱后亦然。）向来杨子云，共侍抱冰师。子云兵解去，华阳独苦饥。养母勉奉檄，一官汉之湄。既饱亦复醉，百联吟折枝。古董谁似我？落花逢君时。（庚子之乱，君于漠上遇旧歌者，集《桃花扇》传奇‘古董先生谁似我’，对杜诗‘落花时节又逢君’，书楹联赠之，见者叹其工切。）天宝竟再逢，武昌丁乱离。金台瑶珑，憔悴鬓忽丝。潮平月落去，明岁以为期。何期遂千古，老母当付谁？诗卷与酒杯，已矣复何词？”此诗平铺直叙，毫无结撰，音节又近陈隋，录之者聊以当君一小传耳。一九、语云“欢娱难工，愁苦易好”，而悼亡诗工者甚。王阮亭、尤西堂不过尔尔，则以此种诗贵真，而妇女之行多庸庸无奇。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林肖轮（黻桢）有《感秋》一集，皆悼亡时所作。其《悼亡》十首有云：“吁嗟两孤雏，接翼良苦辛。平生良司徒，绝代温太真。”又“昔为穷林鸟，今逝活水鳞。”又云：“孤鸿声彻天，寒月浩烟水。下有穷居人，妇亡弟复死。夫妇中表亲，兄弟各孤子。”又云：“闭房一念哀，盖棺百忧释。幸无块肉遣，宽此牛马役。冥心事斋莫，触响疑魂魄。”又云：“安得去年春，典衣供瘦蛾？病中厌操作，细事真烦苛。艰难及身知，影事随人过。”又云：“佳人或再得，智妇不可求。屡空能起予，相对忘百忧。”又云：“百态皆夭徵，千妆无俗姿。信如琉璃脆，护持乃至兹。”又云：“贫家无艳妻，信乃不祥物。坐令百链肠，宛转为渠屈。”又云：“云鬟带山春，玉臂围江色。长年镜中，万事酒杯侧。”皆白描不假雕饰，几于梅圣俞之“阅篇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诸作矣。《影堂》云：“忆曾拥髻论生死，才共看花道盛衰。惘惘但如秋燕去，寥寥弥觉夜灯哀。往如可谏吾何憾，心不能伤只白灰。睡起嗒然成独叹，影堂斜日入帏来。”《虚室》中二联云：“残秋雨挟新寒至，遥夜心如落叶枯。魂魄不来应有怨，鸥波已误更何图？”《戊申岁暮》云：“分明腊鼓数声哀，惆怅江梅一夜开。老女伤春偏自讳，才人向佛总难灰。人间万里回风至，门外当年好月来。独有蛛丝能作祟，等闲尘网旧妆台。”又句云：“恨人到处常孤立，野鸟离群独自来。”视王荆公《一日归行》、元傅汝砺《悼亡》、《感独》、《百日》、《入室》、《忆内》、《追和蕙兰》诸作，颇足嗣响。二○、陈可斋（与同）、缄斋（与同）兄弟，少日贫苦相依，力学逾恒，友爱至笃。稍长各登乙科，薄游南北。中年缄斋入词林，典试山左，陆沈金马者有年；可斋归里理盐荚，入资为选人，选宜兴县令，未之官，殁于京师缄斋所。缄斋本悼亡善病，悲痛伤肺腑，送榇归，遇于沪上，憔悴支离，深恐其不能久。未几复入都，遂卒于京邸矣。未几，其子又卒，遗稿零落。前岁从可斋子索其兄弟往来之作数首。如《除夕和未君》云：“风雨过除夕，华堂杂笑声。老因儿女觉，肩喜弟兄平。旧债和诗负，良时与酒清。何当谈济世，岁晚有余情。”《喜晤未君》云：“三年别泪未曾乾，握手翻思会面难。半偈斋头一宵话，不知身是在长安。”《庚寅人日小集江亭，明旦苏堪诗来答之》云：“佳约春游鹊唤醒，冲寒联袂上汪亭。吟边短发还吹白，睡后遥山未放青。花药待寻槐市路，筵箅似叩草堂灵。眼前胜会无多子，便合携觞一再经。”又《元旦》句云：“官爱江南好，春归日下先。”以上皆可斋入都，就选宜兴县令时作也。二一、缄斋有《临行示履新二子》云：“强著朝衫作散官，所嗟百事尽艰难。青山我已埋兄骨，长日儿宜劝母餐。中岁光阴如石火，贫家生计只儒冠。要知南北悬悬苦，早晚缄书报暖寒。”《寄南中诸犹子》云：“嫩随青琐赴朝班，直为缠锢又出山。但使诸雏能茹苦，不妨倦鸟且迟还。种松新珑魂应恋，乞米金门鬓易斑。日暮下斜街畔望，雁声凄戾断云闲。”《登楼怀兄弟》云：“十日空斋雨又风，蕉花桂子落成丛。无人解会登高意，万叠青山满眼中。”诸诗皆真而不俚。缄斋在都，与伯希、可庄、子培、仲�隆⑹搴狻⑺湛白钌疲�苏堪诗所谓“城西朋好谁相忆？定是丁陈舆沈黄。海上昨逢润州守，一时回望奉先坊”者也。奉先坊即下斜街。时可庄出守镇江，缄斋气味静佳，而取醉追欢，居然年少。苏堪又云：“逢场未减清狂概，带醉偏寻寂寞游。”真善写缄斋者矣。二二、余甥沈丹曾（翊清），文肃长孙，久典马渎船司空，由孝廉积官四川道员，加四品卿衔。丁未，陆军部奏派八省阅兵，积劳道病，抵都遽卒，年未五十。生平有诗百十首，长于叙事。《奉赠西乡元帅从道，并送槽原陈政北行，时将之榍木阅操》云：“九州若户庭，四海皆兄弟。矧我同洲人，风气先秦启。久闻东国邻，才俊群济济。觥觥西乡公，起家承戟綮。责言起生番，出师重抚髀。吾祖适巡防，握手台阳邸。兵卫方森严，辕门树幢荣。公命撤健儿，娓谈清见底。琅矫瘴疠地，水恶土多癣。军旅易歌壶，戈船代急递。（西乡君欲得本国消息，先祖派船代送。）萁豆本同根，唇齿讵异体？上书告先皇，臣甘任群诋。在魏不在吴，观衅休目眯。（先祖疏言，此次罢兵，臣甘受谤。日本唇齿之邦，宜互相保护，不宜自兴战事。）移节旋三江，纳言俞九陛。老臣谋国心，病榻时挥涕。典学扭遣箴，噬脐防角觚。乞念辅车依，庶几甲兵洗。（先祖薨于光绪五年，遗疏言日本不可轻视。）廿年反掌间，书生狃管蠡。呓语忘温公，秉铍凭元礼。无谓国无人，遗言洞根柢。我来观军容，离宫设响醴。识面愿荆州，仪型乐恺悌。感君念故人，鱼丽歌鼹鳢。上野拜阿兄，瞻仰奠清醍。（上野公园拜公兄西乡隆盛先生像。）龙�鲴沱�酋原君，旧学情{艹泥}々。（曾同在何子莪宫詹幕下。）相见复别离，去索长安米。（时将从西德三郎公使至北京。）勖我富国谟，药石甘如荠。（订观印刷局印票，谓中国必开银行。）孙周本同年，拜母及姒娣。况兹三世交，登堂宜首诣。携手上河梁，彷佛饯于弥。北风方戒寒，河流时弥弥。对挽羡鹿车，行忆衬香缇。（��酋原夫人亦同至华。）兰芷有同心，骚情逗沅澧。顾君十日留，直托辎轩溪。我行榍木场，秋草莎{艹隋}堤。远眺宇都宫，陇坂平如坻。驰马疾追风，（马队）断桥济以栖。（工队有造舟为粱法。）拓兹眼界宽，涤我肥肠臂。忆在闽海时，漆胶无触抵。把臂更何时？尊酒下春纰。”此首用“八荠”全韵，叙旧隶事，朴属微至。甥幼从余读，勤勉异常，学问思辨，弗得弗措，从公时犹然。在船司空，竹头、木屑纤细不遣，兼自课弟。余时在台阳，尝有《寄怀》诗云：“他乡无赖强登高，故国园林忆听涛。偕弟读书真一乐，携家负米笑徒劳。”自后常远别。庚子避乱，尽室自武昌回，借居涛园，（文肃公祠。）旋卜居陶江。甥从马渎同肖韩�乐劾捶茫�次日余亦�乐酃�螺江陈�氯C所，遂至船司空。甥有长句一首纪其事，�氯C有和作。余忽忽赴鄂，只报以一律云：“濒行送我一长句，往复沧江无限情。极浦趁潮生又落，空林踏月暗还明。山中风物冬逾好，客子光阴老更惊。种橘买田吾纵返，恐君蜀道记登程。”丁未入都，相聚数月，遂尔长逝。第六子觐冕字冠生，在北京大学堂，受业于余。极喜学诗，时有佳句，如“水色碧消春后雪，柳芽黄淡雨余天。”（《家集十刹海酒楼》）“�涝评翔榍嗷拱祝�匝地丁香绿未花。”（游法源寺丁香未开）“吟君诗句千岩响，和与松风万壑哀。”（《次韵沈与白见寄》）“山色欲焦经雨活，炊烟初直受风斜。”（《饮翠楼书适》）“踞床苦似入禅僧，合笔痴于被冻蝇。机尽鼠缘灯架过，诗成月已屋山升。”（《灯下作》）“翻书畏惮心知杂，叠石嶙峋影与怜。”（《涩眸》）“云开竹轿迎初日，磴尽茶楼断半山。”（《登石鼓山）得笋兄书却寄》云：“南北相望数弟昆，乱离犹幸一家存。年来多难疑天意，别后封书带泪痕。”《梦醒》云：“家山只合梦中归，入梦家山半是非。窗裹寒灯窗外月，一声秩雁向南飞。”“支床咀嚼梦中诗，泼水寒衾渐自知。墙外车声隐雷过，五陵裘马正纷驰。”《舟中睡起》云：“离人合看初弦月，待到圆时更自愁。”《春日》云：“多少春寒浑不定，减衣懒似不添衣。”冠生连失怙恃，兄弟妻子，时复离别可怜，故不觉其音之近悲。当多读书，少觅句以养之。二三、余识勒省旃（深之）廿余年，始识杨昀谷、丁叔疋，皆与省旃相善，而省旃死久矣。从叔疋得其遗诗一卷，大略似其乡先生香苏山馆之作。《过江口占》云：“妙高台远隔烟云，望裹峰峦枕夕曛。苦学丹青眩金碧，江山孤负李将军。”“空明一镜白鸥闲，远岫无名妥翠鬟。一霎东风腾万马，浪山如雪没焦山。”“空将天堑作金瓯，六代江山王气收。但有清华少雄阔，南朝争怪不风流。”“三旬厌向扬州住，瓜步重来草未生。五日浓阴天不洗，落花堆过佛狸城。”“晚钟继续下南徐，却好澄江落日初。万顷茫茫星火乱，满江春纲上刀鱼。”“作客连年到石头，孤衾听雨惯扁舟。今宵宿处添清梦，帆影江声海岳楼。”第一首句好意微不达。《依微》一律云：“怪得依微漏点清，枕函邀梦兀难成。春归始信花无谓，夜短终疑月不情。十二碧城迷处所，两三红袖自生平。银潢咫尺沧波迥，奈此流云叶叶声。”此首能兼温李所长；“春归”十四字，是扬州梦中人似觉非觉语。省旃为少仲抚部（方�校┳樱�年少有才华，以拔萃应廷试第一。声名藉甚，然貌寝而日颠倒于花丛，中年落魄金尽，群雌颇厌苦之，而省旃非此不乐也。《程乐菴陶补孙告归田里，相约同行，赋诗见意》云：“自笑真同水上萍，归哉甘作老明经。故人望气应能识，从此长安晦酒星。”《阻风燕子矶》句云：“压林奇石嘘云气，出寺秋钟带水声。”《登永济寺观音阁，复下由小径至上台洞而还》有云：“山势欲飞去，高阁凌空起。”又“山风起前途，木叶纷如驶。病骨畏高寒，知为山灵耻。”《赠人》句云：“君看翻覆手，我当去来潮。”语皆超脱，省旃一字元侠。二四、久检陈孝威赠余长古不得，昨读元侠《蕉鹿吟稿》，见有赠孝威诗，因复搜旧箧，乃得之。诗云：“吴瘿昔居梅福市，久闻君名在两耳。湖湘死友欧阳�校�剧饮狂谈世无比。与我相逢黄鹤楼，夸君当代之奇士。出城寻君不见君，乃见虞农彼哉彼。君儿声渐在天津，与我颇儿共砚几。一朝拳哄联军来，我儿逃归君儿死。嗟乎僧慧我最骄，六岁乃化陆园鬼。海藏吊君瘿吊我，思子奇文一何诡。前年识君上斜街，瘿公啸公同戾止。眼中高叟成古人，使我清泪如铅水。去年吾宗偶一归，欢言握手衙斋裹。深尊相对语未终，忽复忽忽戒行李。是时颇儿从儿，游学欧洲几万里。弟兄并肩共写真，吾宗见之夸不已。海波拍天需压装，临别丐我赠此纸。我与君情若季昆，颇儿看作君家子。海外归来定见君，拜君膝下君应喜。君今寄我五言诗，道我葡萄酒甚美。我已枯肠生芒角，残兵何敢摩君垒？嗟我半生亲牍背，法曹蛮府人老矣。闻君爱住秣陵城，何不卜筑蒋山趾？我今布荚穷海边，簿书左右纷填委。愿得拂衣返故丘，埋头蓬颗以没齿。黄尘扰扰乱如云，高枕风湍坚不起。”孝威（浏），一字亮伯，又字寂园。与余相见晚而意甚亲。此诗叙述如话，末注云：“作成不果寄，恐伤其心，以奇吾瘿公。瘦公读之，又当苦念吾公穆，奈之何哉！”彦复转以示余。公穆，彦复子，颖异，亦早夭也。孝威居官精镊，为吾闽鹾使，度支责筹款，持商家急，既丛怨，转以去官，计亦拙矣。要余赠诗，前四句云：“彷佛陈同甫，深尊酒屡温。能令人欲杀，自信我犹存。”君诗所谓“道我葡萄酒甚美”也。君江浦人，与秣陵一水之隔，故有“卜筑蒋山”、“高枕风湍。云云。又有一绝句云：“闻说宜轩老画师，空函不答耐人思。从今牍背流余墨，只寄斜街数首诗。”首二句别有本事也。二五、丹徒丁叔衡（立钩）自出守沂州，病蹇归，主讲南菁书院，遂不复相见。从子培、苏堪求其遣诗不可得。庚戌，其侄ウ公（传靖）共事礼学馆。喜为诗，学梅村，有《击筑草》一卷，兹采其有新意者数首。《偶成》云：“徐福当年早见几，载书东渡去如飞。那知异代焚坑祸，转在童男泛海归？”于留学生之蔑弃旧学者，可谓谵而虐矣。《读新刑律》云：“樱花一梦记模糊，眼底心头意自殊。寄语从今桑濮上明珠但莫赠罗敷。”《南归杂咏》云：“良乡塔影望中遥，往日邮程第一宵。三百年来题壁驿，唐家渭水宋陈桥。”“当时博野几纯儒，北学榛芜启径途。颜李遗书竞传习，偏无人道尹元孚。”“赵佗此地有先庐，守冢人来帝号除。西汉文章光日月，开山作手两封书。”“相公节钹镇漳滨，昼锦堂开烂缦春。怎怪孙曾思北伐，安阳门第亦胡尘。”“黄流终古困宣防，今日虹桥百丈强。海水群飞河转定，一杯我欲问苍茫。”“广武山前咽暮笳，步兵醉语太槎橱。羡他绝代王摩诘，不咏兴亡咏落花。”“客路三千未觉赊，忽忽汉上已停车。平生看惯金焦水，一见江流似到家。”●卷一一一、广雅相国叙历内外数十年，舍高阳李相国（鸿藻）外，孤立无助，而最有憾于翁叔平相国（同钵），尝有《抱冰堂弟子记》百余则，中言之颇详。己酉自定诗集，于《送同年翁仲渊殿撰从尊甫药房先生出塞》诗，自注诗后云：“药房先生在诏狱时，余两次入狱省视之，录此诗以见余与翁氏分谊不浅。后来叔平相国一意倾陷，仅免于死，不亚奇章之于赞皇。此等孽缘，不可解也。”其《过张绳菴宅》四绝句末首云：“什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首句谓幼樵获谴后二十年不起用，次句言皆叔平阻之。幼樵，后所喜；叔平，帝党也。后二句用赞皇示梦事，则以令狐绚譬叔平，绉亦牛党，陷德裕至死者也。德裕既殁，见梦令狐绚曰：“公幸哀我，使得归葬。”绚语其子滴，漓曰：“执政皆其憾可乎？”既夕又梦，绚惧曰：“卫公精爽可畏，不言祸将及。”白于帝，得以丧还。其实幼樵卒时，叔平亦早已罢斥。广雅尚不能忘情，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又《读盛伯希集》云：“密国文词冠北燕，西亭博雅万珠船。不知有意还无意，遗稿曾无奏一篇。”当时朝官略分南北两派，稍前一辈，若广雅、幼樵诸人，高阳主之；稍后一辈，若伯熙、可庄诸人，常熟主之。此诗指伯熙一摺，推翻军机，朝局一变也。又《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云：“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此首为广雅绝笔之诗，因与摄政王载澧争亲贵典兵，各要政不听，椎心呕血，一病至死。遗疏有“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凛古人不戢自焚之戒”云云，天下诵而悲之。二、广雅相国见诗体稍近僻涩者，则归诸西江派，实不十分当意者也。苏堪序伯严诗，言“往有钜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钜公，广雅也。其于伯严、子培及门人袁爽秋（昶），皆在所不解之列，故于《送子培赴欧美两洲》则云：“君诗宗派西江传，君学包罗北徼编。”《过芜湖吊袁沤薄》则云：“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不喜江西派，即不满双井，特本渔洋说：“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极尊之，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云云。故阳不贬双井，而斥江西为魔派，实则江西派岂能外双井，双井岂能高过子美、雄过子美，而自辟门庭哉？渔洋未用功于杜，故不知杜，不喜杜，亦并不知黄，乃为是言。广雅少工应试之作，长治官文书，最长于奏疏，旁皇周匝，无一罅隙，而时参活著。故一切文字，力求典雅，而不尚高古奇崛。典故切，雅故清。其《摩围阁诗》有云“黄诗多槎牙，吐语无平直。三反信难晓，读之鲠胸臆。如佩玉琼琚，舍车行荆棘。又如佳茶Η，可啜不可食。子瞻与齐名，坦荡殊雕饰。枉受党人祸，无通但有塞。差幸身后昌，德寿摹妙墨”云云。故余近叙友人诗，言大人先生之性情喜广易而恶艰深，于山谷且然，况于东野、后山之伦乎？东坡之贬东野，渔洋之抑柳州，皆此例也。广雅于伯严诗尤多不解，有《九日从抱冰宫保至洪山实通寺饯送梁节菴兵备》云：“啸歌亭馆登临地，今日都成隔世寻。半壑松篁藏梵籁，十年心迹比秋阴。飘髯自冷山川气，伤足宁为却曲吟。作健逢辰领元老，下窥城郭万鸦沈。”此在伯严最为清切之作，广雅不解其第七句，疑元老不宜见领于人。伯严告余云。三、广雅诗之最清切者，如《焦山观实竹坡侍郎留带》第三首云：“故人宿草已三秋，江汉孤臣亦白头。我有倾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第三句用陆放翁《祭朱子文》语，放翁语又本《世说》也。《拜宝竹坡墓二首》云：“翰苑犹传四谏风，至尊能纳相能容。枫林留得愁吟老，长乐疏星独听钟。”“子政忠言日月光，清贫独少化金方。市楼一盏良乡酒，那得鱼头共此觞？（自注：君贫甚，官侍郎时，余尝凌晨访之，惟新熟良乡酒一罂，与余对饮，更无鲑菜，咸斋一碟而已。用鲁宗道事。”）公与竹坡先生交情甚笃，故情文兼至若此。《悲怀》云：“霜筠雪竹锺山老，洒涕空吟一日归。”用荆公《悼亡》诗语。《挽彭刚直》云：“天降江神尊，气吞海若倍。”用清河公及东坡咏钱武肃事，用事精切，皆可方驾坡公、亭林者。《登采石矶》云：“艰难温峤东征地，慷慨虞公北拒时。衣带一江今涸尽，祠堂诸将竟何之？众宾同洒神州泪，尊酒重哦夜泊诗。霜鬓当风忘却冷，危阑烟柳夕阳迟。（自注：矶上有太白楼，彭刚直、杨勇惩祠。”）尝评公诗，古体财力雄富，今体士马精研。古体如《铜鼓歌》、《送莫子偲游赵州》、《送王壬秋归湘潭》、《九日慈仁寺毗卢阁登高》、《秋兴》、《忆蜀游诗》、《嘉州酒歌》、《登牛首山望终南曲江樊川辋川作歌》、《花之寺看海棠》、《戒坛松歌》、《湖北提学官署草木诗》、《忆岭南草木诗》、《金陵游览诗》、《慈仁寺双松犹存往观有作》，皆集中之工者。近体则已录诸首外，如《人日游草堂寺》、《送吴秋衣往西川为道士》、《挽吴子珍》、《济南杂诗》、《题许海秋母山水画卷》、《此日足可惜绝句》、《九日登天宁寺楼》、《武备学堂绝句》。诸作有安阳、半山、石湖之胜。此论曾刊印《师友诗录》中，公薨前数月，特取阅之。四、公初识余，以林赞虞侍郎由御史出守昭通，道过武昌谒公，见赞虞扇头有余赠行三绝句，至为激赏，心识之。后数年招至武昌，遂留幕府，曾呈诗有云：“一卧忽惊天醉甚，万牛欲挽陆沈艰。上游形胜看如昨，要拱中原控百蛮。”是岁列强强借胶澳各处，时事日棘，惟赖公为刘弘、陶侃，不敢妄以谀词进也。五、爽秋诗僻涩苛碎，不肯作犹人语，然亦多妍秀可喜者。如《池上》云：“微风裁动竹，积雨欲生鱼。萍合皴逾绿，榴疏绽史朱。道经摊晚几，秃帧引晨梳。吏散喧中寂，书妍直复纡。忘怀去来际，朝市一江湖。”《夕坐》云：“修篁已生孙，苦柏未餐子。纂纂枣压篱，潋潋荷贴水。湿云乍归岚，飞电俄照几。余清含疏林，众籁夕未起。凉生簟漪碧，润入苔纹紫。萧然坐捐书，自适而已矣。”《偶书》云：“几茎瘦┺闯篱根，无数纤萝上短垣。漫士听经曾踞灶，贫家晒药亦当门。红莲绽水香犹沁，绿竹摇窗影自翻。欲治幽忧仍未得，飞虫粘纲不闻喧。”《野望》云：“�融槭魇魃�秋色，杜曲山山罨落晖。甚欲西游石壁寺，还凭御者问何之。（自注：此杨景度语。”）《失马戏作绝句》云：“老来行步本难工，谁悟盈虚塞上翁？尔欲赋闲胡不告，瞥然收拾市朝纵。”“络头似厌金笼苦，此去逃空不可驯。倘与画牛同一韵，随方水草得闲身。（自注：用陶宏景事。”）《小沤巢不寐作》云：“夜窗岑寂少清娱，一似霜松意味枯。暗壁已瘩虫唧唧，高枝乍挹露涂涂。鬼嗤人作千年调，佛与魔空一句无。深娩长年未闻道，湖楼但忆饭雕菰。”《寄挽归善邓公》云：“文昌潘老久无书，况悼鸿胪性韵疏。劲竹摧残颜不改，名山樵采约仍虚。幽光翳蚀终当曜，浩气风霆纵所如。只惜元封文武尽，金庭屈轶久应储。”谭仲修云：“微言幽思。”《久不归礼扫先墓书示弟侄》云：“仪曹摧飒南迁日，渐叟支离北去时。回望长倾寒食泪，荒林猿鸟隔山陂。”《宿留》云：“墓前告誓竟何如？员石台卿远逊渠。寒夜起挑将炮檠，斋心嫩对半残书。悬疣来日终须决，病叶经秋偶未除。纵挈鸿毛难比并，何方针孔一逃虚？”谭仲修云：“深隽。”《忆旧山》云：“山雨山风落翠微，溪晡溪晓破森霏。梦中肠绕吴阊阙，陌上花熏锦树衣。溪挟百霆迥箭激，山垂两乳勒骖腓。枉帆若遣过山下，莫笑横江一鹤归。”《欲倚》云：“欲倚句文为鼓吹，翻嗤陶谢尚枝梧。天游六凿环相困，囊粟三年锥也无。不使廷争酬造化，何当朴直乞江湖？无人寄与疏麻讯，惟听昏檐冻雀呼。”以上皆将放监司时作。六、《久溷》云：“久溷诸曹┕楣郎，尚能弄笔映窗光。过江预想扁舟稳，几点晴云指历肠。”《漫书四绝句排闷》云：“长安日瞰风沙客，老得监州作幸民。想见谢家山一曲，明窗�醇溉笪蕹尽！薄敖馔迅⑽淌�日留，（自注：崇宁元年壬午夏，黄文节以吏部郎领太平州事，九日而罢。）真成无柁一虚舟。石牛谷裹深深寺，绝涧春淙自在流。”《遇野寺拟题》云：“平生颇领物外趣，迥向丛蓝心地空。试问疲牛溺泥裹，岂殊钝鸟宿芦中？早知众累生灵府，晚悟浮缘障主翁。洞下试拈穿鼻孔，门风真妄两俱融。”《戏咏怀宁土风》云：“滑滑春泥不放晴，修修梅雨打窗声。天于古井阑中见，人在弹棋局上行。（房屋天井极小，街道随坡高下，无一平直。）甜酒无缘浇白堕，香�骺毫牡狈骨嗑�。皖公山小眉痕浅，那有千岩叠翠成。”余所至南北省会八九处，殆无如怀宁之陋劣者，此诗写得逼肖。以上皆外放鄣郡监司后，未到任以前之作。七、《清晨偶书》云：“沧江号秋虫，轻阴笼淡日。秋花虽烂漫，气象亦萧瑟。蕉林匝地暗，翠扇展横逸。曾无修竹弹，任障层轩密。欲唤临池僧，掣穷草书律。汝岂任刻碉？中坚无一实。会看霜风至，真态萎黄出。吏舍乏佳兴，周旋窘一室。既�讯仁雷耍�渐无理人术。深斋抱微明，隙景难究诘。今固未必是，昨亦岂全失？得丧付混同，外物不可必。惟当假至言，斋心养衰疾。”《和友人夜至湖堤小桥上望月》云：“水南郁森沈，灌木秋气敛。微茫辨远岫，薄烟霏冉冉。搴携清夜游，佳气欲泛剡。潭馨荷盖残，村火松明闪。徘徊略佝上，璧月吐复掩。坼云合鳞皴，宠灯射星点。奔泉注江阁，氵聒氵聒穿芦崦。即目娱清景，意行脱拘检。惠能雕万物，庄亦离诸染。何似濠梁语？会心不应减。”谭仲修云：“此入山谷老境。”余谓爽秋五言古实以潘、陆、颜、谢骨格傅以北宋诸贤面目，故觉其僻漩苛碎，然工力甚深，终不愧雅音也。《寄榆园逸叟》云：“识舟亭畔雨连夕，春藻堂前秋已中。对榻悠悠几清梦，看云脉脉两衰翁。钓坛槲叶落谁扫？芳郭枫林知渐红。一官局束不称意，半枯已是龙门桐。”此首亭、堂、坛、郭各名太多，终嫌伤律，与《偶书》一首驱使草木太多，既有“瘦┺”、又有“绿竹”，尤诮羚痴符也。其二云：“自从畏垒奇庚桑，疵疠今忧民物妨。手版分应投劾去，肘囊未制活人方。晶晶梦痕疑识路，涠涠秋浸欲浮床。贻书曲折烦君意，千里封题远寄将。”《�段魍硗�》云：“江上枫林秋未殷，秋深风物已萧闲。试开北户支颐望，稍见龙眠一角山。”《江上》云：“江上撑空干叠山，江枫吹度暝帆还。浪淘人物前朝去，虎踞龙盘只等闲。”江上枫丹叶渐无，南来日日饭雕胡。只输一事城南社，诗律穷年晚更粗。”以上在于湖作者。八、癸未春挈眷入都，小住陈汝翼编修处，数遇李莼客户部（慈铭，）貌古瘦。读其为某封翁所作墓志铭，散行中时时间以八字骈语，殆所谓阳湖派体也。汝翼笑言：此莼老谀墓之作，非百金不下笔者，吾则十金以上即售；然价廉市易，有时岁入转多也。时未见莼客之诗，后得刻本，亦未细阅。识沈子培，乃亟称其工。识樊云门，则推服其师等于张广雅。实则清淡平直，并不炫异惊人，亦绝去浙派�抖ぶ�习。惟遇孜据金石题目，往往精碥可喜。《盂鼎铭拓本为伯寅侍郎赋》云：“桀桀《盂鼎铭》，吴（子�└笱В┏拢ㄊ偾浔嘈蓿┛家驯浮Ｊ汤删�古籀，抉摘无遗义。我所三摩挲，尤在‘玫’‘斌’字。（铭文‘玫王’三见，‘斌王’一见，俱左加‘玉’字。）于古无可徵，请更对以意。吕�谮锥」�，《说文》作玎谊。丁癸本殷号，周人始议谧。偏旁随事增，古盖有斯例。唐虞及三代，以玉供神事。大夫有石室，郊宗详其制。王公当用玉，疑非起后世。谧为作主用，加玉所以志。此乃真古文，千钧一发系。寄语一孔儒，桥舌莫诧异。（《说文》所引玎公，盖出《左传》‘徼福于太子丁公’句。许氏序言所称《左氏传》皆古文，其所见作玎公也。”）《齐子仲姜铸二首，为郑盒赋》云：“我读齐缚文，书阙乏左证。独取圣枇字，古谊藉以正。亲砌偶考妣，从女疑非敬。《说文》有枇字，乃训祀司命。此文两皇枇，配祖义相应。（文有曰‘皇祖圣叔，皇枇圣姜。”皇祖又成惠叔，皇枇又咸惠姜’，俱从示作枇。）幸得三代物，可与波长诤。《左传》有声姜，《公羊》乃作圣。圣声字本通，俱从耳能听。（《白虎通》：‘圣者，通也，声也。’《风俗通》：‘圣者，声也。’《说文》：‘圣，通也。’）附会不生国，谧法未可凭。（《周书谧法解》：‘不生其国曰声。’盖不足信。）圣之训为睿，义亦同善令。圣叔与声姜，慈文非假倩。以此裨《雅》说。博按倘非病。”其二云：“齐景赐晏子，邮殿鄙六十。或谓即都昌，先为丑父邑。（本《齐乘》。）此曰陵叔孙，陵疑逢之别。下述侯氏命，赐邑三百室。其外邑又力，加田进以律。比阝独兼都鄙，古文犹可识。（文有云：‘疾氏易之邑，二百又九十，又九邑，与比阝之人民都鄙。’疾氏者，君也；易即锡也；此金文通例。锡之邑二百又九十者，二百九十户也；又九邑者，又锡以十室之邑九；至都鄙者，谓全邑也。）古者赐采地，田与邑殊列。卿田禄万锺，赋禀有定则。邑乃出特赐，置宰守宗柘。用以旌殊功，归老为世及。意者逢丑父，惠叔名是易。故云劳齐邦，子孙食其绩。（又有云：‘惠叔有成，劳于齐邦。’）刻画颇曼患，吾党重盖阙。宝书秦尽焚，《世本》宋又绝。徒抱好古心，展玩三太息。”又《为伯寅侍郎题合钟拓本》一首。甚精霰，因奇字太多，未录。九、莼客诗孜证亦间有未确者。《新唐书李德裕传》：“始吉甫相宪宗，牛僧儒、李宗闵对直言策，痛诋当路，条陈失政。吉甫诉于帝且泣，有司皆得罪，遂与为怨。吉甫又为帝谋讨两河叛将，李逢吉沮解其言，功未就而吉甫卒。裴度实继之。逢吉以议不合罢去，故追衔吉甫而怨度，槟德裕不得进。至是间帝暗庸，诛度使与元稹相怨，夺其宰相而己代之。欲引僧孺益树党，乃出德裕为浙西观察使。俄而僧孺入相，由是牛李之憾结矣。”而《题宋画香山九老图卷诗》自注乃云：“牛、李党者，谓僧孺、宗闵也。有以李指卫公者误。”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张志和《渔父词》之西塞山，乃在吴中，非长江湖北界之西塞山。而《夜过西塞山作》首云：“蕲黄山水窟，夜静烟景迷。突兀见西塞，壁立荒江湄。”末乃云：“玄真不可作，三叹《渔父词。”》似有误矣。是时莼客发武昌，下九江，过安庆，至沪，有《寄张孝达编修》诗，盖张为湖北学政，而莼客客张试院，不久又去也。又《近闻》四首，作于甲寅，乃自注云：“先是贼首洪秀全为其下杨秀清所杀，近闻秀清亦死，则传讹也。”然诗刻于光绪十六年，虽前已写定，何不刊改？亦与自序所云“由家及国，沧海之变故固亦多矣。存其诗，亦足以徵闾里之见闻”者有未合乎？一○、向只知孙仲容为孜据之学，缄札往来，未询其为诗也。偶至灵隐寺书藏，见书目上有《孙仲容诗》一册。记其《吉日癸巳石刻》二首云：“铭璩宾山迹已芜，空岩马监费传抚。汲中一卷游行传，校得殷周六历无？”“昆仑西母事微茫，《黄竹》歌成已耄荒。不有驿骝千里足，只愁徐偃是真王。”曾刚父《读穆天子传》诗，则谓《黄竹》三章即是悔过之词，所以获没祗宫，途偃不能摇其天下，用意与此诗稍异而较深。一一、康熙间，桐城戴名世《南山》集之狱，论者之。曾翻其全集中，并无可罪语。或曰以《孑遣录》命名得罪也，或曰即为“南山”之名，取义雄狐，刺内乱故也。然余尝为马通伯跋名世墨迹诗册，乃送其师张相国（英）予告归里者，五言古八章，所言亦太无顾忌矣。首章有云：“一朝远引去，谁得系鳞羽？万族纷皇皇，怅然缅宗主。飘然不回顾，竟还旧居处。”隐言其去之得计，不必枉己济物也。三章有云：“疏逖万里身，清切千门地。譬陟嵩华颠，跬步虞失坠。洪涛履忠信，浮云视名利。息机任其真，当轴奚所累。”明言不去危地，必将得祸；弃不义之富贵，则履险如夷。四章有云：“不知恩宠专，岂恋台衡贵？正延东合宾，忽入东门画。”言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恩宠虽专，鄙夷不屑，故方登台衡，即求去也。五章有云：“苍发初未改，玉颜况无衰。絷维亦奚为，公去久克期。五年遂前请，放骋如脱羁。”明言致仕并不因衰老，直不屑而已，虽絷维何用哉？律以曾静、胡中藻诸狱，即此已足供锻链矣。一二、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五首为前清诗中一疑案。第一首第四韵云：“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言董姓也；以下“汉王坐法宫”云云，至“对酒毋伤怀”，言皇帝定情，种种宠爱，以及乐极生悲，念及身后事也。第二首第三韵云：“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言董姓者竟死也；以下“孔雀蒲桃锦”云云，至“轻我人王力”，言种种布施，以及大作道场，皇帝亦久久素食也；未韵“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先逗起皇帝将远游也。第三首首韵云：“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言将往清凉山求之，以应第一首首六句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言生有自来，本从五台山来，故亦往五台山去也。自“此山蓄灵异”至“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漠皇帝，何苦留人间”诸句，言来去明白，与山中见此天人，寄语劝皇帝出家，脱屣万乘也。“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战善财洞，未得夸迎銮”四句，言非光明正大舍身出家，乃托言升遐也。第四首自“尝闻穆天子”云云，至“残碑泣风雨”，言古天子之远游求仙，及佳人难再得，遂弃天下臣民者，以譬实系出家而讬言升遐之事，不然如安南国王陈日博传位世子，出家修行，庵居安子山紫霄峰，自号“竹林大土”者，正可比例也。至“天地有此山”以下，则明言皇帝在五台山修行矣，故有“怡神在玉几”及“羊车稀复幸，牛山窃所鄙。纵洒苍梧泪，莫卖西陵履”各云云也，于是相传为章皇帝、董妃之事。然满洲蒙古无董姓，于是有以《董贵妃行状》，与《影梅庵忆语》相连刊印者。有谓《红楼梦》说部虽寓康熙间朝局，其言贾宝玉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隐寓此事者。《红楼梦》中诸闺秀结诗社、各起别号，独黛玉以潇湘妃子称。冒辟疆《寒碧孤吟》为小宛而作，多言生离，而序言“太白之才，明皇能怜之；贵妃可侍，巨�峡膳�”，末又言“旦夕醉倚沉香，诏赋名花倾国。当此捧砚脱靴时，犹然忆寒碧楼否耶”。《忆语》则既有与姬决舍之议，又有独不见姬与数人强去之梦，恐其言皆非无因矣。一三、近见�６�有《渔洋秋柳诗注》一段甚详，系清远朱聘三（汝珍）手录曲阜郑鸿旧注，而�６�加以删削者。援据鲜新可喜，鸿称生长新城，闻于渔洋后人号超峰所述，自足传信。但以余所闻，“南雁”自指南中诸遗老，“西乌”指亭林在山西时，“夜飞”谓暗中煽动，“风流枚叔，回首违心”指牧斋。广雅相国又言山东巡抚署为明济南王故宫，渔洋《秋柳诗》为故王作。大抵事隔二百余年，传闻异词矣。一四、竹�汀斗缁呈�二百韵》，相传为其小姨作者。别有《鸳水仙缘》一小说详其事，闻沈乙菴有一钞本，又为何人持去矣。案竹�湍晔�七，赘于冯教谕镇鼎家。冯孺人名福贞，今《风怀诗》云“巧笑元名寿”，则当名寿贞矣。冯孺人字海媛，今诗云“妍娥合唤嫦”，则当字海娥矣。冯孺人生于辛未年，肖羊，今诗云“问年愁豕误”，则当生于乙亥年，小冯孺人四岁矣。其诗云“慧比冯双礼”，则明言冯姓也。诗云“里是碧鸡垃”，则明言宅在碧漪坊也。诗云“居连朱雀巷”，则明言碧漪坊去朱文恪第近止百步也。诗云“次三蒋侯妹”，则明言其为冯孺人之妹也。杨炯《少姨庙碑》云：“蒋侯三妹，青溪之轨迹可寻。”则明言其为小姨也。诗云“偶作新巢燕”，则隐言新就赘也；“何心敝笱鲂”，则隐言齐子归止，其从如水，古者以侄娣从也。诗云“连江驰羽檄，尽室隐村舱”，则乙酉年避兵冯村五儿子桥也。诗云“娇同左蕙芳”，则左思《娇女诗》云“其姊字蕙芳”，言其有姊也。其余“萝蔫情方狎，萑苻势忽猖”，则言年十七时避兵练浦，如蔫与女萝之相依。己丑二十一岁，萑苻四起，乃挈冯孺人至塘桥，所居隘，遂赁梅里宅，移居之，详《静志居诗话》及《年谱》。诗又云“庑改梁鸿赁，路岂三桥阻？孟里经三徙，樊楼又一厢。同移三亩宅，并载五湖航。天定从人欲，兵传迫海疆。为园依锦里，相宅夹清漳”，皆言其离合踪迹，最明者为“练浦一舟荡”句，五儿子桥在练浦塘东也。余非确实可据者，亦无烦牵合矣。一五、馒执亭《题顾侠君先生小秀野图》四首云：“茂京妙绘无由见，上吉遣图有旧题。（《秀野草堂图》，乃王麓台临董文敏庐鸿单堂旧本。此图则康熙三十五年禹鸿胪之鼎所作。）百四十年池馆尽，落花如雪覆春泥。”“分得昆山宅畔蕉，软红尘土此中消。（竹�图�有《题副相徐公种蕉图》诗，亦禹鸿胪笔。）定知投辖留宾地，城鼓三严彻永宵。”“古字应须问仲舒，酒龙诗虎剧狂疏。草堂终有归来赋，敢恋清尘第七车。”“小山窠石野王家，清露戎葵隐士花。留取《水屯阝》重写本，（魏坤《水村第二图》，堑城、秀水皆有题跋。）一时佳句满京华。（图首竹�桶朔郑�小秀野题诗者凡十九人。”）此图乃侠君先生玄孙杏楼水部属题者。余留都下五年，皆寓居草堂，补种桃、杏、杨、柳甚多，朋辈往来，富有题咏，既屡见前数卷中。壬子癸丑，重至京师，屋已归乡人林少顼参事。有《重过小秀野草堂故居和哲维旧岁之作》云：“五载斜街旧草堂。篇栽桃杏共垂杨。坏垣未补犹山色，颓榭全倾只石廊。陈迹履綦尘漠漠，归魂环佩月荒荒。夜阑秉烛分携处，佳句曾劳寄数行。”哲维原作云：“悲烽一夕江关，垂老诗人掉臂还。过客已怜江令宅，坏垣能见翠微山。悬知畎亩终吾事，便惋尘沙未算闲。南望战云初不极，欲移归梦入刀银。”屋后一带高坡短垣，望西山最好。哲维句写得如画，使人讽诵不厌。芷青亦有《腊月二十三日独游斜街花市感赋》云：“为爱斜街特地来，暂凭馨逸洗坌埃。残年雪意连髡柳，小市风光入绮梅。劫后重游殊自惘，花前万念不如灰。草堂旧句吾能记，梦裹春明总可哀。”哲维先有五言一首云：“骄兵堕名城，众志悉溃涣。养癣累百年，积毒快一旦。哀时老词客，归泪进珠弹。翩然别秀野，秋卉若含惋。神州果瓦碎，净土孰可逭？未如卧故山，陶江淼以漫。先生思乡意，不共征雁断。由来骚人厄，八九丁离乱。等身积诗卷，千载足自扦。所怜问字人，跛踵但嗟叹。”此诗送余别草堂归里也。其夜哲维同仲毅来话别，四更始去，余登车行矣，故有“夜阑秉烛分携”之句。沅陵何宝生（荣光）亦有《壬子春暮入都经上斜街秀野草堂怅然作》二首云：“伫立宣南旧寓庐，江山文藻渺愁予。斜街花事残春尽，盼断闽天一纸书。”“杜老哀时事事非，草堂花竹尚依依。问奇莫载玄亭酒，空使淄尘ネ素衣。”因读《馒饥亭集》，补录文端诗，连类及之。一六、祁文端为道咸间钜公工诗者。素讲朴学，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咏者所能骤及。常与倡和者惟程春海侍郎，盖劲敌也。《自题馒饥亭图并序》云：“《颜氏家训》：‘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肠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知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谷�钣嗑郏�亢仇旧是馒饥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间之大喜。’按今太原县，故晋阳也。北齐移晋阳县于汾水东。馒饥亭在晋阳东百余里，当即今寿阳县地。余尝爱其奇字，取以自号，拟筑亭以复古迹。宦游十余年，斯愿未遂。芸皋前辈为写此图，润山继之，遂成二妙，合装长卷，并纪以诗云：‘诛茅何地起三椽？泼墨无心得两笺。画裹似闻人失笑，溪山如此不归田。’‘西华南衡踏碧�伲�医巫闾顶倚松杉。袖中万里青山色，却向秋窗梦驾岩。（寿阳有莺岩，见《隋书》。”）却略岭南堪筑楼同过水小劣容舟。如何一片团团月，祗为行人照马头？（‘马头惟有月团团’，昌黎《次寿阳驿》句也。’）‘拟乞闲身奉板舆，太行云下有吾庐。问奇便学王君懋，盘肉都空且著书。’”又《春海以山谷集见示》云：“胎骨能追李杜豪，肯从苏海乞余涛。但论宗派开双井，已是绥山得一桃。人说仲连如鹞子，我怜东野作虫号。蝤蛑瑶柱都尝遍，且酌清尊试茗醪。”《自题馒饥亭集》云：“规抚《台斋集》，仿佛鲒�嵬ぁＦ孀值谩都已怠罚�故乡存地形。诗名卑不称，宦味老曾经。娩�窆硐闵缴纾�闲吟任醉醒。”首二句可谓拟必于伦。《望庐山》句云：“有如蒲坂道中看太华，三峰飞影过潼关。黄河曲折走关下，亦如大江横锁浔阳间。”元遣山《论诗绝句》自注有云：“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回环比拟，异曲同工矣。一七、程春海侍郎肆力为诗，多于句调上见变化。如《澧州》云：“当夫昏垫际，悔不疏瀹早。及夫洒澹后，晏坐食新�帧！薄对�王大令香杜兼呈邓湘皋》云：“吾拜先生笔，欲作每箝口。吾拜邓子诗，握管辄棘手。”《赠沈栗仲》云：“恨君不识袁孝尼，恨我不识元鲁山。”又“进观君艺何ょ斓，能诗画书弈剑丸。所可测者器数间，不可测者海波澜。”《送张石洲归里》云：“记衰时多误，君去谁予诤？解创私自喜，君去谁予证？”《乙未春闱知贡举作》云：“其学有马郑，其文有班扬。不乃命世才，借文为梯桄。不乃福果人，其文无短长。”《邗沟舟次》云：“月饮更诗饮，絮语到夜阑。忽然几席近，忽然海天宽。”《大庾岭》云：“谁其凿此张子寿，谁欲塞此丞相嘉？”《送季高行》云：“几年谒帝承明虑，几年手把种树书？几年丸涕伏垩室，一日作赋凌空虚。”又“傥喜博观拓眼界，则有群玉琅环居。倘喜射生战禽兽，则有惊翎金仆姑。”《澹岩》云：“左揖元道州，右揖柳柳侯。兹岩者不得两先生姓字留，得无草木含泣泉石羞。两先生者不得兹岩游，得无神物��惜悭其求。”《婕亻予玉印》云：“得无纤指亲控搏，金霞帐底月蛤圆。得无擎此掌中看，夜光珠照肤体寒。得无佩此来珊珊，可怜姊妹承恩欢。”一八、春海诗用典亦间有误，如云：“袖《易》瓠本称宋初。（自注：是日携宋椠单疏本《周易》。）”然瓠本乃葫芦中《汉书》也。亦有过喜用典者，如“却笑雍通梨栗后，但能舁得竹萌车”，“竹萌”，笋也，见《说文》，谓渊明儿子舁篮舆也。然真┺岂可作舆舁哉。一九、七言古，柏梁体十之八九，否则提韵，否则转韵，实学山谷者。七律多涩体，如《渡淮》云：“遂磨洪泽而东镜，似筑深江以外墙。”《氵郭水道中》云：“用世岂徒�柳释常�持身安得橛株枸？”伯严近体多学此种也，如《喜雨》云：“得酒千花醉，逢春万病回。”《题陈��锡先生手稿》云：“明诗扫地锺谭出，谁挽颓风说建安？却爱闭门陈正字，清如郊岛创如韩。”则清真矣，“清如郊岛”七字似今日作诗正则也。又句云：“王屋山头频弭盖，天都峰顶镇街杯。”视荆公之“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不能无鸿乙之分也。二○、先伯兄木庵先生善说杜诗，不下百十则。尝谓“莫厌伤多酒入唇”之“伤”即《孟子》“伤廉”、“伤惠”之“伤”；“伤”字乃对得上句“欲尽”之“欲”字。向来含混读过，不求甚解矣。“意匠惨淡经营中”，王阮亭改作“经营成”，论者以为点金成铁。然须知少陵无一字无来历，“经营中”三字实本古乐府“小立经营中”句。“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共一家”，“寡妻”如何与“群盗”并举？盖即“喜心翻倒极，呜咽欲沾巾”意，不觉其口号之语无伦次也。然亦从《大雅》“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翻出来，至爱者寡妻，至恶者群，举其两极端言之耳。先生懒于著书，所口说过而辄忘，多无从记忆矣。余亦言山谷之“商略督邮风味恶，不堪持到蛤蜊前”，前韵似凑，不知古人以物送人，必有一物居首。弦高牛十二犒秦师，以乘韦先。“蛤蜊前”之“前”字，即“乘韦先”之“先”字；少仪之“乘壹酒束修与犬”亦是也。先生极以为然。二一、节菴在官，喜说忙，又喜作整暇。辛丑冬从西安归，问余近作，写数首示之。除夕忽来数笺，各下评语，多当者。《秋夜读杜工部孟襄阳诗》云：“豺虎冤魂滞北方，东南魑魅亦猖狂。一家转徙空皮骨，百折乖张有肺肠。岂敢妄为杜工部，祗堪归作孟襄阳。尚疑疏雨微云外，松月虚窗梦未凉。”评云：“是作家。”《思归》云：“买田阳羡愿真违，数亩陶江亦未归。海上牧羊公等在，（通州垦牧公司，所知多入股者。）山中种橘老来肥。劳生天岂容高枕，乱世人尤贱布衣。文字倘关忧患事，姓名粗记已全非。”评云：“用笔转折自如。”《寄�氯C》云：“一年一度到林亭，真共摊书就绿阴。草草归人如过客寥寥旧雨对开襟。荒江月黑篮舆滞，浅渚潮生短棹临。少待躬耕全性命，望衡渡沔是初心。”评云：“收二句感深言不尽，‘草草’二句稍快，因下二句已是叙景。”《李亦元寄诗一帙，属为评定，中望帝、湘君二首为最》，（诗已见卷七。）评云：“才调缤纷。”《题易实甫魂西集、戏效其体》，（诗已见卷一。）评云：“妙妙”。《赠周彦升》，（诗已见卷四。）评云：“员适。”《苏堪书来屡以诗老相称奉调》云：“往日钱蒙叟，论专睨昔贤。八闽推许友，一老自松圆。来往如吾子，风流易浪传。空怜布衣士，头白未归田。”评云：“拟赠一‘蓄’字。”《作货币论一卷刊之，戏成示苏堪》云：“多事纷纷怨孔方，求田问舍赖依强。归山何与江神事？要敬钱神一办香。”评云：“得‘直’字。”《出门望隔江山色》云：“郭东郭西樵何有？山北山南路未无。今岁东风真著力，居然绿意照江湖。”评云：“可入《万首绝句》。”二二、余居武昌时，有所作必示苏堪、子培，必加评品。《雨后同子培、子封对月》云：“此雨宜封万户侯，能将全暑一时收。未知太华如何碧，想见洞庭无限秋。”子培云：“真是香山风味。”《再答子培》云：“药裹书签拉杂携。草堂犹似蜀都西。未遭田父缘多病，屡简吴郎益旧题。坐黑晚窗思写远，吟黄秋叶纸凄迷。因君老屋横街语，预想京尘忆印泥。”子培云：“事理相扶，昭彰朗彻，讽咏再三，不能去手。雨窗沈闷，欲继雅音，而抽思不续。”《次韵答子培》云：“凭余自写陈居士，步屦频来不┺将。入室屡呼无门者，借书私喜有诗藏。长江见白难为客，东野于韩讵在旁？随意恣谈鼓坐久，累君烟月受清凉。”子培云：“生劲乃类文湖州，笔妙真不可测。”《冬述》四首，（诗三首已见卷一。）子培云：“别具町畦，亦以此法得一长古。”《二月移居水陆街二首示子培》云：“移居数数太无端，爱此庭中众绿团。藤架方春筛月朗，鹊巢经岁避风寒。（墙外大白杨树，上有大鹊巢。）一襟幽思闲抛惯，十扇明窗晏起难。衡宇初望君不驻，只应携卷树根摊。”子培云：“‘十扇’七字斩新。”其二云：“一亩荒园故足窥，不如园裹即书帷。（故居有空园，纳凉最宜。）绿苔生榭宜铺板，汲井当门待插篱。借荫喜分邻树美，伤根悔把旧花移。落帆黄鹤三年共，细菌寒匏欠夥颐。”子培云：“真北宋人语，王梅间左挹而右拍矣。’以外诗长者均不录。●卷一二一、余生平论诗，稍存直道，然不过病痛所在，不敢以为勿药；宿瘤显然，不能谬加爱玩耳。至于是丹非素，知同体之善，忘异量之美，皆未尝出此也。孙师郑不厌其严，冒鹤亭则恶其刻；甚者丛怨成陈，十年之交，绝于一旦。故《诗话》之作，迟之又久而不敢出也。二、昔魏丁敬礼尝求人定其文。唐牛奇章文字尝被刘梦得涂窜殆尽，厥后二人相见，欢好如故相识。陈�氯C诗成，必与余兄弟商榷再四，虽不尽舍己从人，固今之丁敬礼也。郑苏堪有诗稿—卷，为余少时所嗤点，或窃以献诸苏堪，苏堪鄙其人，转以告余，又今之奇章公矣。樊樊山有赠余诗，皆极相引重。余送行诗有云：“樊山为政如为诗，敏捷变化无不宜。”和韵诗有云：“三家才调偏欧北，万首侯封羡剑南。”前诗固董仲舒所云“为政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太史公所谓“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者也。后诗则公诗集自叙言少为诗，爱袁、赵而不喜蒋，余谓近袁尤近赵也。不知者以为有微词，大误矣。三、瓯北言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链而出，故其廉悍沈挚处，较胜于苏陆。余尝谓苏堪诗七言古今体酷似遣山。瓯北说虽不尽然，而可为断章之取。至于五言古，则非遗山所能概者矣。几道告余，或以此言告苏堪，藓堪颇愠。余素信苏堪不以人言臧否为意。况遣山固郝伯常所称“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金史》本传所称“奇崛而绝雕刻”者乎？偶以几道言问苏堪，答书略云：“兄前叙吾诗，许与已觉太过，刻后自视，殊有不惬处。奈何不许知者之评鹭乎？仆虽不德，然恩怨恢疏，不介于抱；至友朋相爱之情，则老而弥笃。知我有几人，岂吾所忍怒哉？”此真苏堪平生之言，敢信其久要不忘者也。四、周松孙学部有《作诗久不进，书此自勉》云：“少时见人所为诗，心不知好姑效之。棘头攒刺连纸是，丑绝自��防人嗤。后乃稍稍敢放笔，涂抹点窜矜多姿。徘徊�謇拿宜�弃，四顾何趾心然疑。迩来忽复不自量，欲以难苦争恢奇。退之子美不可曦，宛陵介甫吾当师。头摇如风两目直，兀坐戟指日冥追。三年不得一句似，举鼎绝膑将谁欺。愤之乃欲都不作，无事仍当持酒卮。京师酒价旧数倍，吾穷取适惟诗宜。圣云好者不如乐，吾将白首以为期。”能达己意，是曾用功于宛陵者。松孙由庶常改刑部，又改县令，其师荣协揆又调之入学部。荣去，郁郁不得意。嗜酒，饮辄醉骂人。余尝以未称其诗遭骂者，笑置之，醒而戒其勿然。卒病酒瘵死。“头摇”句自写其状逼肖，每见其饮醉则两目直而骂坐矣。五、林赞虞侍郎好山水游而不为诗，惟记送江杏屯阝侍御归里有二绝句，次首云：“我亦当年柱下官，封章无补泪丸澜。送君犹自增新愧，两载曾容负豸冠。”盖杏屯阝以御史逐回翰林院本衙门，赞虞亦由翰林为御史，言事屡触孝钦怒，传旨严加申饬，然未被逐，故云。六、郭春榆侍郎（曾圻）亦有送杏二律，惟记中二联云：“初衣一赋今方遂，谏草无私那用焚？姜桂性成生自辣，鼎铛耳在讵无闻？”“姜桂”二句移不到第二人身上。春榆闻尚有《绿净亭》及《检书》各古体甚工，惜未见。七、友人诗句有零星一二语足供采录者。施仲鲁（蝰）别十余年矣，忽遇诸涂，则方由津至都，忽忽立谈数语，约彼此相访。不数日奇来一笺，言抱病回津，赋诗留赠，锻链未成，只得两句，云：“尽纳宫商归变徵，谁将哀怨付诗人？”殆谓所纂《诗话》，少取欢娱之作也。八、王捍郑太守（仁俊）著述等身，长于辑佚之学，最善者为《辽文萃》、《西夏文缀》。余与乙庵促使付梓。今与《唐文粹》、《宋文监》、《元文汇》诸书共有千古矣。闲喜为诗，有《集石鼓文寿易笏山先生》四言十首，工巧雅切，奈籀文僻字，多聚珍板所无，难于排印。惟记有断句十字云：“吴楚两存古，江湖一散人。”可作君斋楹帖。盖君本吴人，时湖北、江苏各创设一存古学校，皆君总其教务也。九、陈季咸孝廉（熙绩）为诗喜学今乐府，余语以此体难于出色。丧耦三十年不续娶，久客京师，尝作《春愁曲》，只记末二句云：“影妻椅妾不胜寒，犹有盆梅慰幽独。”写出岑寂况味，用事雅切异常，是《中晚唐叩弹集》中语。一○、苏堪堂弟棕龄（缪）尝蜀游归，贫实几不能自存，老屋两三楹，花木萧瑟，顾孺人，弄稚子，夷然久之。喜为诗，有《风雨后庭竹尽折感作》云：“疾风驱云若排山，鸣条嗷窍夜益顽。沛然甚雨更助虐，漏床穿屋如悬湍。庭前丛竹正娟绿，一夕摧杀无完竿。秋来正望摇明月，卧看疏影筛金屑。岂意狼狈乃至此，嗟汝太刚那不折？收拾枯朽天墨色，坐念饥凤来无食。”又赋余庭中小池云：“至人嬉以天，遨心在物表。馄溟与蹄涔，得意遗大小。先生息踵徒，闻道早如嗷。世乱矢挂冠，归山谢尘扰。居有宅一区，人力更为沼。巛合匠制，种竹俯寒浏。倚栏饵游��，意睨傲蒙叟。鄙夫翔榱题，视此得无丑。月明吾能来，监止所获厚。”前诗讬意甚高，不必定效杜陵之大言；后诗亦居易素位之旨，勿徒作蒙叟齐物观也。一一、曾幼荃州佐淞，次公尊人也。工填词，诗近九僧、四灵。有《春日感怀》云：“野棠花落怅春残，不定江天暖复寒。乳燕鸣鸠都嫩散，琴歌酒赋久阑珊。感时颇有风人恨，惜别能无独处叹。自是因循辜绿鬓，生涯忍向镜中看。”句如《斋居》云：“寒人残灯裹，春深破梦中。”《杂拟》云：“流莺期不来，芳草长无数。”《集远翠轩》云：“清漪潋影平过桨，晴翠当轩远接城。”晴云：“云意澄夕霁，山光增暮晴。”《复雨》云：“峭寒欺薄袂，断梦窜重衾。”《即事》云：“寒虫与灯语，落月为人迟。”又“病骨经冬峭，诗心入夜危。”《梅》云：“枝高都不见，时有暗香来。”一二、高逋村有《春闺杂诗》二十四首云：“梨花如雪雨跳珠，翡翠帘低锦炕铺。倦到海棠弱到柳，轻寒剪剪拥铜炉。”“宿雨才收晓色匀，滚球不起落花尘。月华裙底青青草，印尽残红损绿茵。”“二分阴霭一分晴，窗眼无尘障水晶。脂粉慵施掠双鬓，不教鹦鹉唤声声。”“点点泥痕柳絮沾，新裁缟袖护葱尖。无端贪看双飞燕，半卷花阴上竹帘。”“病柳难禁碎雨零，护花一路尚金铃。如何帘箔笼鹦鹉，禅语喃喃学诵经。”“佩佩睡脸小桃酣，玉镜斜临笔自拈。莫把双眉夸夫�鲴悖�今宵新月恰初三。”“晓窗暖日影全沈，绣到鸳鸯懒度针。闻道海棠开欲了，绿章何事乞春阴？”“诃子新裁半臂长，芙蓉秋水发幽芳。凝脂洗罢春才暖，好整裙衫细理妆。”“桃花门径日初斜，好事春晴说在家。情分一般如姊妹，纤纤玉腕自烹茶。”“我来犹是笑拈花，两颊芙蓉晕断霞。鹦鹉无端呼客到，累伊莲蕊罢趺跏。”“浅浅鞋拗月半镰，凌波锦裹玉双尖。踏青肯阻西湖路，一带湔裙水正添。”“重帘不卷拥诗瓢，宝鸭香微镇日烧。斜掠臂金研花露，几行新墨上鲛销。”“等闲梳洗罢春潮，万紫千红少助娇。拣得好花偏并蒂，剪刀未下已魂销。”“金钗未拔亦何为？容易花前捧玉卮。载酒不关春问字，泥他夫�鲴憬烫畲省！薄熬坪郯胄淠位�黏，燕子归来不下帘。斜展罗衾轻卸帐，玉郎沈醉梦初甜。”“昨宵已彻却寒帘，衫子冰凌浅碧箝。垂到肩来削到背，吴棉半臂不教添。”“春晴十日减余寒，丁字帘低亚字栏。玉立亭亭花外影，短墙新粉倚琅�汀！薄耙股钣淌撬悼椿ǎ�一榻临阶锦褥斜。半颊小桃偏拥月，不教罩粉已飞霞。”“悬枝晓露讶新晴，履迹苍苔步步轻。遣却翠翘无觅处，柳阴挟弹打流莺。”“花前环佩响玲玎，八幅裙拖九子铃。汗脸几行红杏雨，秋千庭院草初青。”“柘枝亚字掌中娇，素袜风生恍九霄。双袖落花新上烛，玲珑�伦忧哟合�。”“酿得余寒忆昨宵，水晶帘下掠双髫。无端私语偷鹦鹉，玉镜春生两颊潮。”“却抛火研小窗西，春暖临池墨易齐。不为冻毫偏耐啮，玲珑玉�佣佛�犀。”“碧栏干外品群芳，一捻残红恰罢妆。领取花香与粉气，些些消息要平章。”《留春词》集句云：“碧桃花下美人过，朱颜减尽鬓丝多。留春不住登城望，头上花枝奈老何。”“杜鹃夜半犹啼血，春风得意马蹄疾。别意与之谁短长？吴歌楚舞欢未毕。”“真态生香谁画得？惟有相思似春色。月明花落又黄昏，欲往城南望城北。”“黄莺住久浑相识，知君对花三叹息。未到晓钟犹是春，主人有酒欢今夕。”以上诸诗皆君十七岁时所作，置诸《香草笺》中未能尽辨，不为不早慧也。一三、先室人在日，取《真诰》说，颜所居曰“萧闲堂”。丁未八月，室人既逝，岁暮不可为怀，成五言长律三百韵，叙述生平，名曰《萧闲堂诗》，以多为贵，盖元、白、皮、陆以来所未有也。杨昀谷题诗后云：“蕉萃潘郎苦费辞，萧闲堂上梦离离。百年几日容孤卧，四海何人解《五噫》？老去情怀原作恶，病来歌哭总成痴。浮云遮断三生路，木叶安心恐已迟。”樊山题后云：“三笔今为无价宝，五洲君是有心人。福州绿荔惟存液，相府红莲为写真。（君客冰师幕最久。）对剔秋檠商汉学，强扶衰鬓阅京尘。哀蝉一诔三千字，岂独能伤奉倩神？”又有一首云：“想见拈髭暝坐时，年华覆水一灯知。双携京国愁奔命，三首河阳岂费词？前阁暗香闻故故，斜街残日过迟迟。寻常文字能哀感，此是春蚕百转丝。”诗极工，末不署名，不记何人之作矣。苏堪亦有五古一首，稿佚不可得。柯逊菴抚部（逢时）寄挽二章云：“小劫人间五十年，寻常了却向平绿。孪孪共命迦陵鸟，黯黯伤春蜀道鹃。笺注稿留中垒传，（著有《列女传集解》十卷。）仪容典淑女师篇。鸿妻莱妇同高躅，多恐清言逊此贤。”白云黄鹤往辎骈，往日清游付杳冥。梦室流芳遣挂在，妆台耀首宝钗停。些辞闻设闲安家，神术谁通髻仿佛灵？凄绝落英秋菊尽，西风催制瘗花铭。”数诗皆古人所谓工于哀挽者。此外强菴、叔疋、仁先均有替人垂泪之作，已见前数卷中。柯诗用《楚词》“像设君室，静闲安些”语，实甫挽对亦用之。而先室人既号道安室，又称萧闲堂，“闲”、“安”二字殊巧合信也。一四、近于石遣室前凿小池，同人多以诗落之。梅生云：“旧梦街西忆绿漪，芙蓉烛底露华滋。未忘舍宅名萧寺，犹为悲秋赋《小池》。量水恰容双照影，戴花无复一开眉。吟魂可似床间月，来与初寒慰掩帷。”直是补作一首挽诗，余有《小池赋》，末段皆伤逝意也。一五、黄陂萧北丞（延平）精医学。余居武昌时，妇病屡濒于危，皆服北丞方而愈。有《同陈士可游洪山谒岳罗二公祠》云：“长江蜿蜒赴鄂渚，黄鹄龟山为门户。上游形势控三吴，武昌重镇雄终古。洪山蟠亘城东隅，屹然屏障奠名都。衡岳匡庐壮南服，此山虽小足与俱。凡物扼要不在大，寸辖能转千里车。洪杨当日窥荆楚，揭竿狂骤如风雨。罗山辍讲起湘乡，纵横扫荡趋武昌。扼吭先据兹山颠，驱贼猛著祖生鞭。岂知困兽犹能斗，飞炮直中脑血鲜。裹创再战势愈厉，一身虽创一军全。归来握手呼润芝，难纡楚患堪嗟咨。存亡呼吸神明定，临危一语不及私。惟公讲学宗先儒，知止数语即阴符。道学久为世诟病，奇功一雪儒生迂。南皮夫子表精忠，特崇庙貌钦英风。前有作者岳少保，智勇节义将毋同。迩来世事愈变幻，长鲸环噬相争雄。《洪范》六极一曰弱，欲延国脉难为功。儒者至精为兵事，休矜小技工雕虫。壮哉二公留浩气，与山永镇东门东。”颇觉直干少支蔓。十六、余尝欲缉古今人诗，翔实地理形胜，而诗句又复雅驯者，汇为一编。庶山川能说，登高能赋，兼《毛诗传》九能之二而有之。近见志伯愚都护锐《廓轩竹枝词》一卷，自张家口至乌里雅苏台，详其山川道里形势风俗者凡一百首。林葵云解元传甲自榆关至卜奎及所历黑龙江省山川形胜，有七言律若干首；郑星帆孝廉祖庚自夏口至芦沟铁道所经山川形胜，有七言律五十首，皆可称翔实，诗复雅驯者，惜多不胜录。星帆诗如《武胜关》云：“五载重过武胜关，飞车穿入万重山。浑忘冥呃称奇险，（亦作耶厄黾塞，今平靖关。轭、辕、隧三关总号城口，即史皇及司马戍所塞者。）直使方城付等闲。（荆豫界以北岭古曰方城，内方即三关，西通幡冢、荆山，南抵大别、小别，外方即三鸦，西连太华、熊耳，东尽桐柏、陪尾。）大隧尚分荆豫界，直辕宁阻往来艰？义阳三戍今何许？（宋改义阳为信阳。）从此东篁使辙环。”《信阳州》云：“淮水东来第一州，长途凿岘速驰邮。（梁曹景宗等救义阳，次凿岘。）光黄绾毂交西道，襄邓名城逼上流。两戒山川收楚尾，三关形势抗延头。（田益宗谓与南齐对抗延头，十旬必克。黄陂有延头戍。宋戍主光顺之执谢晦处。）六朝重镇千秋话，申息纵横失故邱。”句如《孝感》云：“衣痕白雁开前雨，（白雁关，古直辕；黄岘关，古大隧。）梦影黄茅岭外笳。”《汝宁驻马店》云：“鸡唤汝南宜月旦，鹅鸣洄曲又晨垌。”《郾城》云：“浅草平原过召陵，林端修路远如绳。征羌城毁忘瓜戍，讨虏渠湮废稻塍。”《临频》云：“受终坛坫遗繁镇，骂坐宾朋累颍阴。故址豢龙怀古梦，荒亭皋鼹悔兵心。”《新郑》云：“有熊故土肇轩辕，自合无玑怆旧藩。”又“洧荡双泊仍林渚，桔秩重闺付邑垣。”《郑州》云：“京索合流遇难堞，项刘画界记鸿沟。”《荣泽》云：“乘轩鹤怨懿公旗，挑敌弧张魏�绪纭３潜泵颂ㄌ讣�土，河阴运道读残碑。今无济隧潴荣播，旧剩梁沟灌堰陂。”《广武山》云：“东广武连牛峪豆，大敖仓纳石门禾。”《亢村新乡道中》云：“嘉首获闻中乐里，纣戈倒向北延滓。”《淇县》云：“黑龙泉绕灵山树，黄雀桥临荡水波。”《�鱿亍吩疲骸爸乇�侈说壁黎阳，万古枋头百战场。就食多依徐世积，观河争避李同光。”《汤阴》云：“伏道北驰商芰里，宜沟西入赵中牟。”《彰德》云：“九军节使无坚垒，八斗才人出帝家。”《临洛关》云：“东阳万甲廉颇垒，北鄙双屯建德城。”《顺德府》云：“凝脂偶咏蛮宫妹，避面争传汉苑人。早见宗盟忘卫毁，休嗟夷祸煽张昼。”《内邱》云：“百战石门争险要，千秋氵氐上感恩仇。”《高邑》云：“钜鹿薮襟宁晋泊，钓鱼盘对广阿楼。”《元氏》云：“峪窥青草通灵画，岭隔黄沙近赞皇。”《正定》云：“成德曾劳韩愈谕，镇州不见杜威奔。”《望都》云：“两源合入龙泉淀，八渡增修马溺关。”《定兴》云：“祁关呜咽遒阑在，拒马苍凉易水空。”《涿州》云：“如画人家图督亢，入山残照隐楼桑。”置诸陈独漉、赵瓯北集中，殆不能辨。星帆熟史学、舆地，在闽中各学校充史地教授有年，口讲指画，了然可听也。奎云诗未奇来，《廓轩竹枝词》当细采之。一七、近人赋诗之速者，樊山、实甫外，有伯严、尧生。二人诗格不相同，与樊、易尤不相同，其为速则同。尝见伯严遇有燕集，于一夕间以七言律篇赠坐客。尧生尝与�氯C、昀谷、余数人联句，往往占句独多。昀谷改官将之蜀，君成《竹枝词》三十首送行，专写入蜀山水自鄂渚至成都者。余爱之，请君书一横幅畀余，君立增首尾四诗为赠云：“石遗老子天下绝，谈诗爱山无世情。大好金华读书处（伯玉），闻风心到锦官城。”“送客魂销下里词，故人杨子最能诗。迟君一纵巴山棹，细雨迎秋唱《竹枝》。”“千山万水三生约，好句亲题送子云。西向定将人日报，草堂花发最思君。”“水驿山程约略齐，并应渔具手中携。闲吟为伴陈无己，一夜乡心绕蜀西。”次日见君送行诗又增为六十首矣。余梦想蜀游，未知此生能到否，尽录之，以当《入蜀记》读也。“心感中年别故交，一官如芥共堂坳。西行却有高僧意，万水千山自打包。”“十载东方鬓已新，散原无阁筑延真。扁舟此日还为客，满眼江湖绿恋人。”“身外残书塞两扉，一舟摇入海天微。轻装稳压彭蠡碧，头白匡山话早归。”“日照香炉生紫烟，知君于此漱瑶泉。醉中一浣银河笔，大瀑如龙落九天。”“老爱山房听雨眠，送君心已到开先。此中禅味分明在，落月东林去眇然。”“一月出山天色晴，中秋夜泊九江城。思君不见桂花发，水上之官明月生。”以上送昀谷先过家江西。一八、“路转樊山树树秋。维舟汉口又沙头。彝陵访过欧阳迹，一路猿声送峡州。”“西陵水色胜新安，朝暮黄牛上峡难。人在空龄歌一曲，雁声遥应第三滩。（空铃峡上即晋时新崩三滩也。”）“小泊香溪到玉虚，洞中垂乳是仙居。只缘心上明妃在，水味浓香满《汉书》。”“屈原庙前枫叶红（归州），平明打鼓上巴东。秋风亭下香火绝，手板无人谒寇公。”“巫山峡影玉清泠，人在冰壶一色青。水响猿啼神女怨，云晴雨淡楚王灵。”“巫山窈窕复玲珑，墨作围屏玉作峰。一镜桃花低绿水，瑶姬写影在当中。”“缥缈巫山十二峰，晴峰奇秀雨峰浓。美人峰更薰香立，如此巫山愁煞侬。”“一舸瞿塘日易西，峡门盐甲与天齐。千秋杜甫吟能健，白帝城高接滚溪。”“汉主征吴此路迥，连营一蹶使人哀。三分不续高光业，八阵遥当滟�嵌选！薄霸瓢蚕厍敖�水春，桓侯庙裹早梅新。盈盈石上浣衣女，何处凌波无洛神？”“燕宠峡转渐安流，南浦人烟出万州。风便南宾三日到，翠屏山向白公楼。（南宾今忠州，翠屏山有陆宣公墓，隔江即香山楼。”）“平都古寺风泠泠，（今部都。）山木入天扬翠旖。仙人一去鹿无迹，日斜山鬼下空庭。”“黄草峡晴鱼翠飞，渔人支网石梁归。山花红入半江水，溪女采花歌翠微。”“水折山纡一道青，春来巴峡满啼莺。王维此地会经泊，际晓吟花忆上京。”“巴山行近子规啼。巴水三回折向西。巴曼墓随荒草合，李严城枕石峰低。”“浮图大势壮江州，二水朝天抱郭流。报赛无人寻禹庙，乱烟笼树满夷楼。”“天晴三日出渝关，千里龙泉始见山。日与稻田高下转，人疑桑墅有无间。（周孝怀观察劝蚕桑之业，期五年后岁增千万已上。”）“行尽青山见锦城，菊花天气雨初晴。马头树色殊秦栈，大野青浮一掌平。”“一担行囊半担书，争看太守到成都。知公公事崔丞样，首问青城次桂湖。”以上送昀谷由湖北至成都。一九、“九天开出一成都，华屋笙箫溢四隅。半壁由来天府重，独怜刘禅是人奴。”以下说成都以及蜀中所有可游之地。“张仪城接文翁室，逸少驰心广异闻。不到成都争识得，当炉人有卓文君。”“少城花木称公园，冬日红梅夏日莲。莫向武担寻石镜，摩诃池水亦桑田。”“自古成都四大寺，北门昭觉树参天。老僧会得涪翁语，花气薰人欲破禅。（寺僧取妻生子，更主娣侄以从。事发到官，自称无后为大也。”）“角巾闲访二仙菴，斐冕交情问古橹。不为遨头向花市，古来名士爱城南。”“城南水竹最清晖，处处丛祠白鹭飞。前岁梅花三度宿，令人心淡不能归。”“青羊一带野人家，稚女茅檐学煮茶。笼竹绿于诸葛庙，海棠红绝放翁花。”“春水香流万里桥，枇杷门巷倚桥高。井泉艳过花笺色，便恐桃花是薛涛。”“周子能官爱草堂，蜡中题壁赞公房。两年不见头增白，每对桃花忆故乡。”“万事由天守一迂，春来花鸟觅屯阝沽。闲行泥饮遭田父，为道耕田识字夫。”“老爱耕田访桂湖，升庵遗迹重新都。桂香浓到中秋夜，历历湖边坐酒徒。”“便道寻秋灌口凉，淘沙作堰岁功长。伏龙观裹江声发，玉垒天晴一望乡。”“天师古洞艳山名，第一江源了上清。仙迹试寻银杏古，白云红叶画青城。”“锦城东下路萧然，九眼桥南绿接天。两岸渐多黄竹子，女儿耕得华阳田。”“江口彭山百里程，鹭莺飞处问滩名。水天一色玻璃碧，风荡渔矶作玉声。”“眉州纱谷拜苏祠，红映荷花看打碑。（媛雯诗。）一雨中岩山尽活，绿波浮动一蟆颐。”“平羌风草媚于兰，绿净无人守钓竿。一逻龙泓山似玉，玉人临镜扫眉看。”“渔歌袅袅荔枝楼，汉代犍为定此州。人爱陆家官味好，江心一点画乌尤。（太夷甚称放翁嘉州诗。”）“乌尤山是古离堆，氵未水沙明一镜开。竹外三溅九秋色。劝君莫掉酒船回。”“船头掠水乱鹰飞，古佛凌云坐翠微。人说海师遣蜕在，树头依约一僧归。（像高三十六丈。”）“高望山前宿雨收，夕阳如画满城头。雁声摇曳江天远，人在西南第一楼。（石湖语。”）“斑竹湾头客散迟，小船炊火集渔师。西行是入氵我眉路，一角篱花露酒旗。”“观音一石水争波，此地铜河入雅河。石外豁然平野绿，桃花源裹得春多。”“傍竹人家尽种蔬，石边蛮洞是秦余。萧然一灞乡风异，儿自耕山女读书。”“五里沙原尽虎头，水乡一族占林邱。枣林桑墅看逾好，风物依依似郑州。”“青衣渡口饭苏稽，竹绕行人百鸟啼。何处藐姑临水立？仙山青玉出城西。”“符文一水似江乡，麦草青青菜子黄。老忤陈登求下策，氵我眉山下问山庄。”“南安四徼近乌蛮，地势东来半土山。两日行程查宋到，山城过雨百花开。”“余家荣县水田西，春至秧痕一剪齐。故老若询游宦味，只应留舌示山妻。”“山妻一岁隔幽明，少妇娇儿白发兄。君傥到门应忆我，孤云落日话京城。”“古洞青阳九夏幽，昔年携史洞中游。故人若听重阳雨，野寺丹黄树叶秋。”“秋雨重阳最忆君，两家风土各知闻。何堪八载长安住？水驿山程梦子云。（交君始癸卯。”）“故人王相临边久，莫为浮云叹此身。坐与岷氵我为地主，当年扬马是州民。”“雪山西望苦边筹，落日何人不旅愁？临别慰君还一笑，诗人谪宦比黄州。（漱唐语。”）“万山一一来时路，尽谱乡心上《竹枝》。从古诗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时。”二○、蜀人向楚，尧生诗弟子，年少清才，气味如醇醪。有《思归》一诗云：“落尽杨花满御沟，不堪乌梦忆延秋。周章小智还匡国，陶令高歌且倦游。腊至怕闻三虱讼，朝来谁为众狙谋？浔阳自有人间世，浩荡乾坤一白鸥。”读之使人惘然。二一、刚甫《花朝江亭谯集》云：“疲蹇倦皇路，游遨欣近郊。所思缓郁纡，得闲轻脱逃。兹晨始妍暖，条风递林梢。旷朗兀崇基，楼冲秘神皋。远瞩春稍稍，侧听鸣交交。招邀饮文字，酌略窥夷巢。履迹岁既深，颠毛时屡搔。浮沈悯虑新，迁斥嗟物劳。适道贵无违，委心信所遭。怅望斜川游，流连步兵庖。谅无自调情，且进杯中醪。”《清明日同社约访万柳堂遗址，予到迟社散，僧方掩楼扉，独自登楼凝望，苍然晚暮矣》云：“旧栽杨柳半成薪，惭愧寻枝摘叶人。异代同时俱怅望，良辰佳约阻逡巡。固知万事欢难并，却恐孤游迹易陈。独立小楼无可语，偶从暝色得清新。”《法源寺丁香花下》云：“军马寻常去殷辚，春光报答果何曾？千年战伐空陈迹，满眼芳菲似中兴。忙裹偷闲宁惜醉，花间著语故相矜。沈沈万念旋生减，娩尔东廊扫地僧。”《送杨昀谷》云：“昔贤每惜中年别，此地曾闻大隐居。扣箧待商扬子字，经时迟枉阮公书。固应不寐宵频起，却悔相过近较疏。寥落故人今可数，秋风庭树意何如？”《花朝同陈�氯C、郑苏堪、林畏庐、赵尧生、陈石遣、胡漱唐、林山腴、梁众异、冒鹤亭、温毅夫、罗挟东、潘若海诣花之寺》云：“空色难强名，欣慨每交并。寻常万花谷，寂寞招提境。余寒淹节序，积阴失朝暝。近郭少农事，春鸠鸣逾静。探幽果宿诺，�藜陪�微秉。即事难为欢，得途不可骋。嘉遨缅宛洛，良俦类汝头。偶巾下泽车，稽首华严顶。径迹既如扫，来踪复谁省？寥落愧吾徒，花时一延颈。”《雪晴江亭社集》云：“匝月重阴正郁陶，稍晴妍日丽神皋。偶陪杖屦经中泽，试拓轩窗听伯劳。春色还人应倍好，鬓丝流恨只空搔。文章末技今无用，报答风光岁一遭。”《南河泊》云：“春游恋近郊，胜处未可置。荷泊游亦旧，岁辄一二至。襟袖发真想，心赏屡幽异。有如温陈编，意外工文字。轩车隘通衢，此或沮洳弃。岂知埃烬外，一泓足清Г？荷芰晚未茁，茗荠新堪试。水乡吾生长，爱水固其理。渊滓无近姿，回转有余思。虽非川上叹，似是濠濮诣。解带差为适，濯缨良可洎。怀哉刘凝之，弃官清颍尾。”《�氯C先生招游净业寺》云：“临流台殿影参差，碧瓦朱栏自一时。已倦春游花正发，未知哀乐鬓先丝。烹鱼溉釜能生忆，去轸抽琴欲致辞。旧是承平觞咏地，百年寥落到今兹。”《潘若海约极乐寺看海棠，阻风未往；晚饭西安楼》云：“千忧谋一嬉，强引终不近。兹游固何与？一失数日闷。荒荒国花堂，海棠称老本。潘侯有宿约，结束宁待劝。今年春重阴，游事颇迟钝。岂知稍晴霁，徒觉风力奋？崩腾挟万马，颠顿杂尘坌。积阴风易作，始信后山论。年光殊可怜，尺棰日取寸。黄尘三月尾，高卧类酒困。发歌定《五噫》，著说似《孤愤》。人生妄意必，一笑有定分。眼前春尚在，未致愁茵溷。游乎可再来，且办西安饭。”《赵香宋同年约法源寺看丁香》云：“游心难再羁，迫此青阳莫。投鞍事初地，抱臂获良晤。沈沈大雄殿，丁香覆两廪。峭蓓资文字，香润及巾屦。连檐竟崦霭，久坐宛清曙。固知佛日长，稍觉天倪露。乎生赵御史，补阙匡王度。暂敛风霆手，正要玉雪句。入世有生老，随缘无迎拒。长年眇欢惊，及春理芳绪。余花今未歇，陈迹昔已屡。初非两眸计，似深一宿悟。达生幸能托，净义略可树。春芳固外物，且任腾腾去。”《天宁寺牡丹》云：“流芳迅不停，杪春犹纡余。盈盈牡丹丛，初日秦罗敷。好色始《国风》，意行不趑趄。障扇章台街，走马城西隅。入门眼先明，红笑语则无。谁谓惊艳篇，小说等《虞初》。生物日趋功，爱好理诅殊？想见造化心，以此愚凡夫。年年看花游，未肯自作疏。共同车马尘，谁真达者徒。斜阳经塔院，烈风与之俱。高标兀峥嵘，垩像森模糊。半日温柔中，乃复肝胆粗。”以上皆庚、辛两年，春游结社之作，十之六七也。五言出入大谢、柳州，得力于巽公院、法华寺、石门精室诸诗者深矣。《题袁觉生所藏潘莲巢焦山图》云：“满眼江山涕泪成，廾年浮玉旧题名。故山好在今难讯，奈此江流日夜声。”《题关河行旅图》云：“极目关河欲莫时，劳劳行客去何之？当楼残照霜风紧，如读《甘州》柳永词。”二诗声情激越，“如读《甘州》”句，正可移赠。二二旧慈仁寺看松，为辛亥诗社第一集，诗多不尽录，各摘其佳句如下。温毅夫（肃）云：“国初设庙市，书叶何翻翻。亭林乃大儒，爱此驻高轩。谁欤共炊爨？陇西李王孙（李天生）。道咸起何叟，厥臂取诸猿。古谊约祁张，建祠洁苹蘩。曾公治许书，赁庑穷朝昏。”言何猿叟与祁春圃、张石洲辈建顾祠于寺旁事也。漱唐云：“遥遥古精蓝，矫矫双松树。宵深风雨来，鳞爪挟之怒。春日美且妍，骋辔宣南路。言寻鲁两生，（张文襄诗‘俨如鲁两生，偃蹇不可招’）。设莼谈掌故。”又“郑君辽东回，衣带榆关雨。善保�劣畏剑�畴能用大瓠。”畏庐云：“却怀前迹寻残碣，不觉深谈遇晚钟。”钝宦云：“国初耆旧不可见，见汝如与汪（尧峰）王（渔洋）逢。方今时世厌衰丑，一�≈�肆群汹汹。薪烧《论语》尚不恤，况汝天性难驯龙。”瘿公云：“林翁十指有松气，胸中一幅参天黛。他年春明罗掌故，各有题诗足搜采。瘿庵同在城南角，西山落照寒城带。”“林翁”二句谓畏庐绘图也。蛰公云：“双松旧偃蹇，两泪定相对。李贺铜仙移，卢仝玉碑碎。百见百伤心，一读一感喟。”言寺久废，改为昭忠祠也。弱父云：“松边轶事固多有，三百年来几杯酒。朱王一去祁何兴，荒盒载祀亭林叟。千载之前胡马屯，化身大士劫火燔。（寺有窑变观音，庚子炖于兵火。）过来万景尽如梦，尔松须鬣犹翻翻。长安人爱花如海，谁识松间立吾辈？”林山腴（思退）云：“林翁支离叟，画笔泣真宰。悬知柯节成，胸中蟠��碥。诗含古松气，群公肃文采。伫看海鹤姿，松间何皑睢。”太夷云：“南城往往见老树，讬命精蓝资掌故。诸松毛骨想父祖，吟啸寺门谁与顾？”�氯C云：“街西三寺无一存，慈仁独以松留痕。双松成三久代嬗，望古销尽渔洋魂。山光满镜昔登阁，戒公息叟遗孤墩。（昆卢阁久废，同治间祁文瑞在寺养疴，戒公和尚为筑阁寺后最高处，以镜摄山影，文端题额，署款‘息叟’。）顾阎盒火接凉翠，中有梵籁无尘喧。讵知转眼便泡影？窑像指画同泥洹。（寺有窑变观音像、傅雯指昼佛迹，并烬矣。”）尧生云：“一幅春云苍翠姿，或云生自六朝时。人情好事谁能据？天外蟠空势自奇。古佛与人争岁月，老龙山水作之而。尊前九日浑如昨，萧瑟前身问画师。（前年重九，曾同石遗翁一游。”）佘云：“天留此叟经桑海，代与遣民话劫灰。画裹夜叉双突兀，眼中春物百胚胎。”尧生所谓“我云诗是石遗佳，不见龙身夜叉臂”者，乃癸卯同鹤亭到寺访松，先有“已枯偃盖形，半秃夜叉臂”及“上丰而下杀，龙身与常异”之句，实则渔洋《题黄子久王叔明合作山水图》已云“老松撑突夜叉臂”矣，尧生特阿其所好也。二三、是岁人日，集瘿公四印斋，分韵作诗。苏堪方从关外来，余有云：“冲雪入关真失喜，穿云登岱预为期。”或曰：“何计之早？”尧生亦有诗云：“长安二月乍飞雪，此雪如催故人别。新昌庭省送将归，海藏觞春留一月。”“马卿昨日方至都，（通伯）不知赵子能来无？（湘帆）行攀嵩少三花树，并仿秦松五大夫。（今年所昼游事。”）后余与尧生皆践所言。二四、今年里居，里中人多结诗社，皆作嵌字两句诗，世所谓“诗钟”，亦名“折枝”者也。王又点（允皙）孝廉最工此道，传诵佳句极多。七月相见，欲结一诗社，不作折枝，与余商量社约。余言庚戌春在都下，与赵尧生、胡瘦唐、江叔海、江逸云、曾刚甫、罗�６�、胡铁华诸人创为诗社。遇人日、花朝、寒食、上巳之类世所号为良辰者，择一目前名胜之地，挈茶果饼饵集焉，晚则饮于寓斋若酒楼，分纸为即事诗，五七言古近体听之。次集则必易一地，汇缴前集之诗，互相评品为笑乐。其主人轮流为之。辛亥则益以陈�氯C、郑苏堪、冒鹤亭、林畏庐、梁仲毅、林山腴，而无江氏父子。此法似可仿行，惟闽中胜地不如都下之夥，须择数家略有亭馆花木者为聚集地。又点乃于立秋后一日招集城南沈叔眉先生祠，其地林木阴翳，尤多枣树，小有陂塘。余得七言律一首云：“里中诗事久荒寒，即景分题忆坠欢。词客碧栖能跌宕，（碧栖，又点号，工填词。）享堂绿荫暂盘桓。折枝故技捐铜钵，落叶新秋报井阑。纂纂行歌君莫厌，眼前风景写来难。”又点中二联云：“尚有七人充作者，（是日集者七人。）可怜八月未中秋。（新历已八月。）林阴荦确行来好，城角涟漪买得不？（时有此议。”）何梅生中二联云：“犹有遣词存沈谢，（枚如先生附祀。）于今谈艺属陈王。诗堪送热宜秋集，病不能杯爱酒香。”林雪舟（宗泽）中二联云：“踞席料多疏隽语，（是日以事未至。）鏖诗肯占莽荒区。秋光林外看应好，词客城南算不孤。”刘小云（崧英）中二联云：“世乱骚才甘自晦，地幽胜事本无多。真灵相望秋曼迪，豪宕能回夕照酡。”周愈予（愈）首次联云：“郁热蒸人未觉秋，绕祠草树绝清幽。追诗信步斜阳径，强醉聊捐积日愁。”林大年（则铭）首次联云：“中原兵气未曾销，行乐中年岂待招？愿以诗人终牖下，得依先哲在山椒。”郑国容（容）古体中后数韵云：“碧栖此佳招，风雅聚气类。褰衣乱木间，商飚习然至。露果低可摘，风蝉逸欲堕。平池明树底，细路接城次。野趣谢尘嚣，冷身足吟醉。新蟾送斜阳，空明满苍翠。归路更悠然，白葛生凉意。”郭舜卿（则）寿云：“沈祠城南隅，依山位置妥。旧游曾一至，索记今犹颇。诗人此追凉，境静意淡沱。小闲足珍惜，与世暂彼我。佳招良可念，奈此七月火。瘴云热满城，百事无一可。相从愧未能，病渴理药裹。”叶伯璁（心炯）有云：“初秋犹蕴蒸，佳招意略适。举世事荒嬉，孰从风骚役？迂哉碧栖丈，�抟饔兴伛薄Ｎ矣锊巡跛唬�未敢分片席。”小云又有古体云：“衰造忧患多，孤弦寡赓续。揽此文翰侣，翩然集高躅。循池及城根，瀹茗得山渌。芳尊款夕曛，嘉树荫繁绿。倦翮发清瞬，凉ざ散炎溽。谈谐见诣力，真率脱�跫甘�。咏歌取自娱，钅垂凿毋乃酷。藉兹策驽疲，诗罚不妨酷。哦松当公事，差幸非迫促。”●卷一三一、前清同治间，恭忠亲王长军机，沈文定（兆霖）由山酉巡抚入为枢臣，眷任甚隆。光绪初，左文襄（宗棠）厕焉，不能久于其位，出督两江。仁和吴子（观礼）久客文襄幕，辛未始成进士，得馆选，著有《圭盒诗》，多关系时事。其最传者为《冢妇篇》、《小姑叹》、《天孙机》、《邻家女》诸首。《冢妇篇》云：“门祚本寒素，质陋长善愁。讬身适贵族，甲第连朱楼。先后众娣姒，什伯亲疏俦。冢妇主中迹，明慧称才优。威姑有喜怒，一意承温柔。温柔岂不懿？所愿无鲁尤。任劳先任怨，匪但心休休。馨腥久相习，早辨薰与箔。况今家多难，旧业芜田畴。我居介妇末，疏逖空涕流。鞠凶伊可畏，未雨急绸缪。求贤庶自辅，为尔歌好逑。有姆倘善教，引近奚谘谋。资沅富兰芷，明珠在炎洲。光气世宝重，纫佩悬巾鞲。小姑暨诸妇，或恐志不侔。和众与推挽，窃愿从之游。门庭既清肃，内宁无外忧。冢妇尔毋怠，坠宗实尔羞。”此首即为文襄作也。“冢妇”指恭王，“介妇”谓文塞。文襄以一书生跻位将相，处疑忌之地，故有“门祚寒素”、“什伯亲疏”各云云，“疏逖涕流”、“小姑诸妇”各云云，“恐志不侔”，故终被排挤，不能久安其位。“引近谘谋”、“和众推挽”，皆冢妇之责。故以“有姆善教”望之。“资沅兰芷”，则明文襄为湘人也。二、《小姑叹》云：“入门为幼妇，稽首歌姑恩。三日会厨下，诸姒为我言。家世守先业，田园甲幽燕。无端遘苗害，凋敝年复年。冢妇自明慧，嫩漫思避喧。小姑育南土，于归家太原。稍知道途事，臧获皆称贤。归宁侍阿母，中馈同周旋。初云佐筐�校�已乃司笑键。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妍。女巫讬灵谈，宁止糜金钱？人或为姑语，善遣离堂前。非无姊妹行，远嫁多在边。舍旃勿复道，何以祈安全？诸姒语未终，我忧泣涕涟。思欲谏冢妇，室远情未联。小姑初见我，颇若亲婵娟。苦口倘能语，诸姒宁惮烦？阴云幂檐际，隐隐闻杜鹃。徘徊就私室，终夜不成眠。”此首指沈文定言也。沈虽籍宛平，本吴江人，故曰“育南土”；为山西巡抚，故曰“于归太原”；为人厚貌深情，“深潭”、“柔蕤”，月旦甚确；“女巫”云云，言外交上引用非人；“归宁待阿母”至“处处蒙人怜”，言其蒙眷有权力，文襄必阴受文定龄蛇者，故圭盒言之若此；“闻杜鹃”殆谓南人作相乎？非止不如归去意也。三、《天孙机》云：“少小织缣素，稍长裁锦绯。贫女无早嫁，为人作嫁衣。纷然理边幅，刀尺从指挥。细意重熨帖，服成架仿挥。嫁者亦殊贵，冠帔纫珠玑。女红乃娴习，针神世所稀。纳徵罗彩币，鸾凤行双飞。心苦意�严荆�招我襄闺帏。度我鸳鸯谱，文理窥精微。作别送之子，杨柳何依依。一朝被召出，棘墙桑四围。春蚕食叶尽，献丝朝副樟。美人职染采，肇蜕扬芳菲。知我事纺绩，问我天孙机。天孙亦何巧，经纬分当几。天吴与紫凤，颠倒辨是非。我陋不足道，景贤陈所希。请师女公子，德音期无远。”此首圭盒自述也。“贫女”自谓，“嫁者”、“女公子”，皆谓左文襄。“为人作嫁衣”谓佐幕也，“招我襄闰帏”谓佐文襄幕也；“针神世所稀”谓文襄本政治家好手也；“一朝被召出”四句，谓自左营归，应春官试登第；“美人”谓李文正（鸿藻），时为庶吉士教习，故曰“职染采。”圭盒于文正为师弟，故讬为问答之词若此。文正亦入枢府，故以“请师女公子”为言。四、《邻家女》云：“小时门前剧，女伴相颉顽。邻家久洽比，欢如姊妹行。西邻早奉帚，华冠七实�稀Ｙ慌巫择娉瑁�意态殊飞扬。良人稍裁抑，悲啼毁容妆。因缘复助篷，低首含凄凉。凄凉固自喻，顾我何庄庄。东邻拟班左，系纱悬洞房。时还佐中馈，有无劳阻皇。周旋旧俦侣，厚貌逾寻常。貌厚倘可语，敷衤任言其详。昔闻漆室女，忧时独旁徨。亦有冯婕妤，奋身熊敢当。纵非主内政，求贤慎扶将。入门易见嫉，子云戒其伤。亦勿取容悦，兰麝徒薰香。泠泠《洞箫赋》，笑我耽篇章。不望琥珀佩，矧彼珩与璜。人言同社燕，后先成凤凰。西飞高举趾，东飞鸣锵锵。同声庶贺世，何以协归昌？”此首“西邻”谓潘文勤（祖荫，）“东邻”谓翁师傅（同化）也。潘直南斋最久，以癸酉试事落职，再起为侍郎，所谓“早奉帚”与“良人稍裁抑”、“因缘复助篷”也。翁时为户部侍郎，所谓“时还佐中馈”等语也。二公圭盒同年旧知，故写真逼肖。后半首规讽以正也。以上多闻诸陈�氯C师傅云。五、圭盒有《遇马嵬坡》云：“翠訇忽忽过马嵬，梨花落尽佛堂开。如何龙武随西幸？却似韩擒铁骑来。”持论至允。�氯C有《读孟子》、《读汉书》二绝句云：“王政齐梁且未行，鲁衰滕褊更何成？七篇何与蝇营事？侥幸臧仓浪挂名。”“萧萧鹤观晚春时，槐里千官盛漠仪。不是侍中归五柞，柄臣学术有谁知？”托意遣词，极似朱竹�汀！抖潦范�首》诗云：“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羞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海内文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徵。”盖被挤于江村，出南书房时作也。�氯C诗第一首言戊戌某公督闽，倾陷以媚政府事。第二首言慈安太后之葬，孝钦后以毅皇帝幼冲，不遣出临，曾上疏力争事。《汉书》《武五子传》：“帝（武帝也）崩，太子立，是为孝昭帝，赐诸侯玉玺书。旦（燕王也）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京师疑有变。遣幸臣工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王孺见执金吾广意，问帝崩所病，立者谁子，年几岁。广意言待诏五柞宫，宫中罐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葬时不出临。归以报王。”“五柞”句用事可谓工切矣。六、张篑斋诗用事无不精切者。《梦所寄诗六绝，依韵答之》云：“蓟树东枝塞柳西，一封上谷载青泥。壮夫肯耻长城窟，考牧犹肥万马踬。”“名声缰锁谁羁络？勋业彤旅亦等闲。便借筑岩成大隐，敕儿家事莫相关。”“流传臣亮街亭表，天鉴春秋督咎心。未学凤雏轻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绛侯不解结袁丝，刘柳从来善退之。恩怨一身何足校？群公平贼是匡时。”“熏尽牙香与赐裘，椰冠学士配军头。故人书到浑无酒，寂寞溪山感独游。”“拈诗已讶笔如神，梦赦难分想与因。却笑拾遗胶漆地，频年关塞忆累臣。（谓洪琴西及余。”）七、又《出次察罕陀罗海，五月二十六日都统急割追还纪事》云：“子公弃敦煌，恐为遗虏笑。方扬郅支功，宜得长安召。嗟余衣偏衣，崎岖事闽峤。未获襄老尸，耻作孙歆报。无赦有新条，檩檩十行诏。（时部章，军务获咎戍员，不准沿途援恩韶保留，不准纳赎，旋奉旨佩纶无庸察办。）余生随地适，书题安绝徼。边风五月春，肺疾差堪疗。牛牟遮羊芊，伴我书声好。策杖一泉清，排闼万山绕。雄镇足怀荒，孤亭颇遮要。尺寸我所争，固合永歌啸。（俄罗斯欲得此为商肆，余以察罕要隘，力争罢议。）深宵剑箧鸣，岂有余光耀？无端万国客，叩门集群噪。颇疑鸡林贾，领略诗中妙。掘鼠方苦饥，岂惧丁零盗？一障山头斩，偶人都象肖。匈奴倘寻仇，亦足快谗娟。（和议既成，孤拔以丧告，有传其毙于马江者，日本游历使赫田顾向造余求见，却之，则以书白此事。蒙古王公及各国商贾踵门者日数十人。辇下流言，都统恐滋事，始援鸟鲁木齐例，追还张家口。）军府重防闲，何人走相告？夜半火符来，候吏咄贺吊。差如岭外流，不次得迁调。行屋初安床，横峰正支灶。囊中钱已空，改计翻悔懊。可怜槛中狙，朝暮任颠倒。僮奴理归装，作意相慰劳。姑逐旋风飘，倘回太阳照。便是刀环徵，万事那人料？”又《北海轩》其四云：“黄能突羽渊，绝倒文举书。（文举《与王朗书》语。）我笑王会稽，迷谬东冶余。腼颜就朝列，并肩华子鱼。男子贵自立，万口任毁誉。乌林蒙冲舰，官渡辟历车。群雄迭强弱，那复关孙吴？吾今不复败，百折意自如。稽天卷巨浸，坐谭岂良图？吁嗟谏用兵，意与方平殊。”其九云：“中郎徙朔方，侧睨王智舞。惜哉北海尊，不作北道主。契丹问三苏，官辙限定武。惜哉中山醪，不入扌同马乳。遐方草昧开，韵事吾曹补。徙所即嵩邙，偏裔今齐鲁。嫩随李将军，短衣看射虎。”以上诸诗，自述一二往事，功罪已略可见。然不读�氯C所撰墓志，于当日实在情事，终不明了也。篑斋诗用事太密，惜其子弟门生无任天社、冯孟亭其人者为之详注；甚至旧稿传钞，讹字满纸支离，无从辨识。余为选录数十首，当陆续论次之。�氯C所撰墓志，亦拟采摘印证，俾阅者有以知当时朝局党派云。八、篑斋又有《雁》诗数首，皆以自况者。其二云：“一雁何殊色？空群世所惊。萧条仍北乡，艰瘁为南征。寸旦冰难解，悲秋月自明。主人终不杀，矜惜尚能鸣。”其三云：“行列由来整，临江急陈开。沧洲非信宿，堕浦岂惊回？雪爪深谁辨？风毛逆不摧。楚凫兼越乙，无迹任疑猜。”其四云：“今日桑乾曲，横飞带晚晖。惊弦浑欲堕，系帛敢求归。饥择中原粟，寒催绝幕衣。轻鸥同拍水，闲在早忘机。”其五云：“枉嫁燕山�鲴悖�东西未有家。也甘遵渚陆，终是隔风沙。病榻繁砧杵，严城咽鼓笳。可怜无梦到，零落水荭花。”“空群世所惊”句即其受伤之故。“临江急阵开，沧洲非信宿”各句即其可告无罪之处。末首直与杨升庵“黄安人雁飞，曾不到衡湘”一诗古今同慨矣。九、往余叙苏堪诗，尝谓�氯C诗为谢枚如、张幼樵作者，常工于他作。苏堪诗工者固多，为顾子朋作则尤工，且无不工。�氯C有《山中怀篑斋》云：“东坡饮啖想平安，塞上秋风又戒寒。久别更添无限感，即归岂复曩时欢？数声去雁霜将降，一片荒鸡月易残。独自听钟兼听水，山楼醒眼夜漫漫。”“即归”句七字直丛百感。《篑斋以小像见寄，感题却寄》云：“十载街西形影随，五年南北尺书迟。梦中相见犹疑瘦，别后何时已有髭？机尽狎妪原自适，声销卖药渐无知。江心忆拜张都像，热泪如潮雨万丝。”“梦中”一联，当时最为传诵；末二语谓吾乡台江上流为洪江，水中有小岛，名小金山，山上仅容一寺，寺中有一小塔，客堂中供明都御史张经像。经以倭兵事被陷死者。篑斋自临前敌，始终驻马江，未入城。既败，被议遣戍，由马江诉流而台江、而洪江、而建溪，然后早路北行也。�氯C送别于小金山，故追忆之云。篑斋自塞上和前诗，叠韵再寄京师云：“观棋闻又入长安，金块三年信誓寒。夜雨梦回疑妇叹，（边夫人于谪戍次年没京师。）竹林酒熟忆朋欢。肯将龟荚从詹尹，倘爱钟鱼对懒残。住惯烟波畏尘土，停云直北奈迷漫。”篑斋有《始得伯潜书，时筑室石鼓山中，以诗寄怀》，前四句云：“十年同梦蹑天梯，（在都时有同游石鼓山之约。）自屏尊垒急鼓颦。一触网罗江水阔，几回书札塞云迷。（君先寄三书，均未达。”）�氯C又有《沪上晤篑斋，三宿留别》云：“相看短发未全斑，十五年来一瞬间。可似东坡遇莘老，安排浮白对青山。”“却将谈笑洗苍凉，三夜分明梦一场。记取吴淞灯裹别，不须寒雨忆洪塘。”洪塘即小金山寺拜张都像处也。又《入江哭篑斋》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进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钍。”�氯C生死交情，殆无有出篑斋右者。一○、竹坡先生亦�氯C平生挚友。有《哭竹坡》云：“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悬知大鸟飞。千里诀言遗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黎涡未算平生误，早羡阳狂是镜机。”又《鼓山觅竹坡题句不得怆然有赋》云：“小别悲同永诀看，当年闻语泪先潸。国门一出成今日，泉路相思到此山。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六丁摄取空遣墨，剔遍荒苔夕照间。”又《泛月入山，道得苏宠江南寄诗，竹坡苏宠座主也，感赋因寄》云：“诗筒把向江天读，拍拍春潮月满船。夜梦欲因度云海，前游可惜欠风泉。别来痛逝知君共，他日论文识子偏。缄泪寄将频北望，解装一为酹新阡。”一一、苏堪诗最工于哀挽者，亦有《怀座主宝竹坡侍郎》云：“沧海门生来一见，侍郎憔悴掩柴扉。休官竟以诗人老，祈死应知国事非。小节蹉跎公可惜，同朝名德世多讥。西山晚岁饶还往，愁绝残阳挂翠微。”尤工者为《伤忍盒》云：“彼苍不足恨，人事实可哀。莫复念忍盒，念之心胆摧。烈士尽夺气，况我平生期。四海尽惊叹，矧我夙昔怀。聚时不甚惜，皎皎心弗欺。别时不甚忆，落落意弗疑。如何无穷志，殉此七尺骸？交情日太短，天绝非人为。命也审如此，终古宁可追？”苏堪五古长处在层层逼进，不肯平直说去。此与东野“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我有松月心，俗骋风霜力。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拔心草不死，去根柳亦荣。独有失意人，恍然无力行”等诗，异曲同工，盖服膺于东野者深也。其二云：“朝士重清流，此风亦久息。不随薄俗移，通介见所植。抗言得弃外，天日无惭色。谁知活人手，未恨江湖窄！为民奋请命，有此二千石。世间污吾子，捐去诚上策。但縻老亲泪，冤苦滞魂魄。当时殉名人，著望各籍籍。贪夫溷烈士，事定众乃白。公等当期颐，王济我恨惜。”“抗言得弃外”以下，所谓有声彻天、有泪彻泉者。又《冬日杂诗》末首云：“猗嗟我从祖，高行世所独。有时闻微言，终身在初服。孤露薄有知，所赖见尊宿。今年吾道苦，此老梦已觉。别时知难再，挥手反见速。衰颜一何瘦，忍泪窃注目。不殊辞所生，摧割痛在腹。未曾闻怛化，每忆已自哭。理当弃妻子，卒侍启手足。何言迫生计？恨愧满衷曲。因思议私谧，介节诛不辱。虽然异出处，知己配文肃。哲人萎二老，愿见那可复？吾其放于夷，猖狂混清浊。”介节公，讳世恭，字虞臣，咸丰壬子成进士，改户部主事，归里授徒不出。左文襄督闾，聘为凤池书院山长十年。王立动（凯泰）抚闽，改聘为致用书院山长十年，又改主正谊书院讲席，数年卒。毕生布衣蔬食，枯坐一室如老僧，能背诵十三经，教人循循有序。余前后在书院请业者二十余年。苏堪十余岁丁外艰后，惟师介节公一人，故此诗沈痛如此。至《述哀》七首哭其两兄者，过悲，不堪卒读矣。一二、又《哭顾五子朋》云：“自意死穷边，不复能见子。归来谁与归？得我子所喜。南行暂展墓，海上聊徙倚。一欢谓可必，何用书累纸？岂知有兹事，舍我遽为鬼。投袂欲相追，失望对逝水。眼前尽成梦，万事不我埃。”首韵云“不复能见子”，次韵应云“得子我所喜”，然语意便钝置；今云“得我子所喜”，则一转移间，蹊径顿异矣。其二云：“平生老纵酒，惟我能切谏。频年迹稍疏，念子不及乱。颇闻态如故，俗士望而惮。伤哉卒坐此，一醉涣其汗。盏山孤可哀，潭水深自恨。畸人去不返，题壁谁来看？”其三云：“持论绝不同，意气极相得。每见不能去，欢笑辄竟夕。西州门前路，尔我留行迹。相送至数里，独返犹恻恻。小桥分手处，驴背斜阳色。千秋万岁后，于此滞魂魄。为君诗常好，世论实不易。梦中还残锦，才尽空自惜。”其四云：“称疾因解兵，用世志已灰。尚思得佳传，非君孰能为？君虽避衰世，浩气殊不亏。一生意凛凛，可以厉诡随。愿列君传中，存亡能几时？江西陈伯严，为文有古姿。他年求下笔，窃比聃与非。”第三首黯然神伤，与君《过侯府怀陈幼莲》诗极相似，诗云：“东城巷陌年年异，双栝�揽兆钅芗恰９嗜撕瓮�门庭是？门外悲风入吾袂。当年无日不相见，昼语夜谈乐难比。忆尝酒半去不告，君自追我及水次。仰天执手长太息，过尔摧折非吾意。子宜为世善自爱，是时被酒已微醉。我居才距一牛鸣，强遣肩舆为送致。一日塘边独徙倚，野鸭蔽天带霜气。北来下舆当我前，指看秋峦共称快。平生平生几知己？此情此情非梦寐。盏山顾五号能诗，写我思君得深味。”一三、《哭子朋》第三首“为君诗常好”二句，即指余言。今最录为子朋作者数首，与知诗者共论之。《题子朋斋壁》云：“客去晚窗明，行吟山鸟惊。残阳一峰静，秋水半潭清。几席余文字，祠堂近老成。终知归寂寞，徙倚若为情。”《雨中宿子朋斋临乌龙潭》云：“幽人默相感，冲雨命蓝舆。树暗城西路，云深水北居。添衣携短褐，共饭洗芳蔬。庭鹤声谁警，潭龙气自嘘。对眠清榻冷，立语暮钟疏。世事堂堂夕，山中梦熟初。”《薛庐同子朋待月》云：“欲雪城西尝对饮，旧游新岁感峥嵘。平生已畏论怀抱，湖海何缘识姓名？（湖南人某君题诗壁间，有郑张之目，张谓季直。）入寺看江孤阁冷，烹鱼炊稻暮钟晴。与君晚遇良非浅，小待梅梢好月生。”《杂诗》云：“石头城西去来客，路熟深盏山碧。山下诗人顾石公，念我狂痴时叹息。”《三月三十日顾子朋招集薛庐》云：“龙潭一片故依然，坐客浮沈过十年。能共送春中酒后，可堪照影绿波前。入山计就真忘世，《招隐》诗成更问天。秦老顾生莫惆怅，好留豪气伴华颠。”《五月连雨答子朋》云：“雨晦风昏断来往，窗竹孤鸣映书幌。压瓦宵惊锺阜移，开门晓看淮流广。寂寂乐城话对床，平生听雨爱虚堂。年来顾五空相念，短发青衫滞建康。（稚辛时亦在宁。”）《子朋属题山水小幅》云：“江东顾五倦游还，占取城西水一湾。卷卷清诗皆入画，底须俗笔污溪山。”“二土风流比阮嵇，年来物役苦难齐。欲知白下闲纵迹，只向书堂觅旧题。（子朋所居深柳读书堂中，余旧题诗最多。”）苏堪七言绝句之工者，殆无逾此二首及《吴氏草堂》二首，意境风神俱足，古人所谓饮啖皆佳也。第二首与《吴氏草堂》第二首，余每诵之，以为韦苏州之“独怜幽草”、东坡之“竹外桃花”亦无以过。此第二首，苏堪亦尝自诵之。《吴氏草堂》云：“雨后秋堂足断鸿，水边吟思入寒空。风情谁似霜林好？一夜吴霜照影红。”“水痕渐落露渔汀，秃柳枝疏也自青。唤起吴兴张子野，共看山影压浮萍。”一四、苏堪诗曾用工姚合体者，《题子朋斋壁》、《雨中宿子朋斋》诸首似学武功，而出入于岑嘉州、韦苏州；《杂诗五首》，则杂诸余澹心《金陵怀古》诗、王阮亭《怀人绝句》中，几不能辨。澹心诗《谢公墩》云：“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至今墩下潇潇雨，犹唱当时奈何许？”《孙楚酒楼》云：“江南城西酒楼红，无数杨柳迎春风。孙楚去后李白醉，千年不见紫髯公。”《雨花台》云：“雨花台下草青青，落日犹街木末亭。一线长江三里寺，千年鹤唳九秋萤。”《劳劳亭》云：“蔓草离离朝送客，骊驹愁唱新亭陌。夜深苦竹啼鹧鸪，空帘独宿头皆白。”王阮亭以为不减刘宾客者也。阮亭《怀人维句》不入《精华录》，渔洋全集有之。诗多不录。一五、自韦苏州有“对床听雨”之言，东坡与子由诗复屡及之。“听雨”遂为诗人一特别意境。余少居福州东城，后有废园，多花木。七八岁时，读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摩诘“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待朝烟”、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诸诗，遂酷爱听雨。当时尚未知吾家简斋有“杏花消息雨声中”之句、虞道园有“杏花春雨江南”之句也。长识损轩、苏堪，皆有爱雨之癖。余伯兄木庵先生则最恶雨，平生不作雨诗，兼赋有《畏雨诉》。惟宰博野时，久旱得雨，乃有《喜雨》一诗云：“二十几旬无此声，闻声感激涕纵横。风驰电掣惟恐尽，海倒江翻只要倾。不睡拚教两夜永，迟明看取一池平。奢心得陇真堪笑，移向春前万宝成。”真香山也。苏堪最喜姜白石“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二句，其《同季直夜坐吴氏草堂》云：“一听秋堂雨，君知病渐苏。欲论十年事，庭树已模糊。”略用白石意也。损轩善为雨诗，余甚赏其“得雨彻宵听”之句。尝从邳州回上海，又往镇江，有《江船喜雨》绝句云：“雨自吴淞海外来，满天凉意一船开。入江直过松寥顶，飒飒潇潇又几回？”“爱雨常为听雨吟，孤灯黄叶乱山深。建州溪上严州濑，一刻秋宵直万金。”“家人都算我将归，又恐归期被雨违。雨裹叩门人睡起，湿薪炊饭更薰衣。”写雨景又是一种风味。《题新赁江阁》云：“晚来卧听雨淙淙，山意将秋绘在窗。塔上一铃知断渡，阶前半瓮许分江。”又《沪楼雨夜》云：“我家好雨亦如斯，既负山居又负诗。”又云：“今年发愿礼南屏，更把乾鱼谒幔亭。预向天公殷致祝，要留此雨在山听。”皆佳。一六、损轩有《夜闻虫声》云：“虫声不下百十种，凉月一丸窗纸虚。何苦同声催月落？四更将转五更初。”又《茅斋偶题》云：“枯树天然高士笔，暮鸦点缀两三行。”皆自然。木庵有《节署西轩杂诗》云：“听鼓梦回残月上，吹灯人卧绿阴中。幽虫不识悲秋苦，一味凄清唱晓风。”又断句云“花�窃吗ㄋ母�初”，与损轩“虫声”云云，异曲同工。十七、诗谶之说每常有之。损轩晚年作律诗，喜属对工整，在邳州有诗题云《猫儿窝在邳之东，可对吾乡螺女江，因寄�氯C阁学》，句云：“螺女江归陈学士，猫儿窝属叶邳州。”以示余。余曰：“螺女故事，已不甚高妙。至猫兄窝有何好处？必欲据为已有耶？”后君卒殁于邳州，其绝笔诗题云《二月十九日渡运河，风浪大作，自念无生理；晚抵猫儿窝，借周防营土室病卧两夜》，诗云：“晓雨春流利似拢，献花不借女儿窗。招魂我在猫窝裹，门对长河入大江。”阴寒有鬼气，由窝回州，不数日即殁。此窝真属叶邳州矣。一八、余初识苏堪时，苏堪侨寓金陵。余询江左诗人，答书云：“此间金坛冯煦、上元顾云，皆治诗甚苦。”二人者时方肄业金陵锺山、惜阴两书院，为薛慰农（时雨）、林欧斋（寿图）二先生高弟。后余至江南识子朋，屡醉于所居薛庐，然未尝与倡和。子朋复出游四方，遂始终未见子朋一诗。冯梦华壬午同年，未与识面，惟从何研孙（维栋）处得其诗稿一小册，经丧乱后所作，多凄咽之音。其中副车，与木庵先兄同年。守凤阳时，先兄客淮北，往来每止宿官斋，谈艺甚洽。从先兄处读其近作，似转不及旧作之真挚。旧作如《次米忌日作》云：“君没今二年，逍遥竟何之？阴云黯虚堂，独坐凄心脾。侧身望墟墓，宿草何离离。慨然思而母，孤寄淮南陲。家贫不得养，忍痛与母辞。去年复北征，见母惨以凄。岁暮多冰霜，一一仰母慈。不以我远疏，爱之如平时。呼我入君室，步步皆涕演。图书乱无次，尺寸埋尘埃。不忍更检点，念是君所披。强起承母欢，浊酒奉一卮。忧来易为醉，惝恍君在帷。搴帷不见君，始觉中肠悲。收子已九龄，不识《书》与《诗》。事我有如父，我乃弃如遣。母也勤顾复，精神不知疲。浑噩亦天则，愿君阴相师。俯仰一无补，死友将何为？抚膺极愧愤，有泪不敢垂。”《八月十六日病中寄兄妹》云：“残灯黯黯夜堂虚，回首南天一累献。六月音书犹未达，半年眠食复何如？空江积雨愁寒潦，薄病穷秋梦敝庐。两地伤心苦迢递，独随归雁下荒墟。”《将之建康与妹别，并寄仲兄吴中》云：“冷雨凄凄夜欲阑，荒鸡破梦太无端。百年易尽何堪别，十日相逢竟未欢。衰帽单车残驿暗，孤篷短烛暮潮寒。只今两地同羁旅，莫更归云独自看。”《句容晚望奇兄妹》云：“阴阴灌木泣饥鹃，野烧孤青晚未消。三岭东从句曲合，百流西向建康朝。荒城斜日寒将暝，坏屋严风劲欲摇。为语故园莫相忆，疲驴破帽正飘萧。”《除夕奇仲兄》云：“陈迹依依似昔年，灯前俯仰重凄然。四方漂泊归无地，百里艰难怨各天。故国书迟劳远望，空斋酒尽得高眠。吴霜莫更催愁鸯，一夕离心并可怜。”《答研孙》云：“相逢吾与子，风雨黯虚堂。意气摧愁病，诗歌接混茫。读书忧太苦，入世忌能狂。千里沅湘路，灯前说故乡。”《送研孙归湘中》云：“阴阴霁色赴遥岚，携手荒城思不堪。为语离人莫回首，乱鸦残照是江南。”“横笛吹寒断雁秋，旧时云物此淹留。黄陵暮雨孤帆远，楚竹湘烟一望愁。”《和研孙登秣陵城之作》云：“荒烟衰草晚萧萧，倦客登临恨未销。寒蝠虚檐吹雨暗，饥鹰废垒挟霜骄。九秋败叶辞枯树，百战孤城咽暮潮。胜有戍楼旧雉堞，更街残照送南朝。”数诗于骨肉交朋之间，缠绵凄恻，殆欲骏骏追步杜陵者。昔尤袤之《全唐诗话》引高仲武云：“长卿员外诗体虽不新奇，甚能饰链。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余谓明清两代诗人墨守唐贤者往往坐此。声情激越，是其所长，差少变化耳。此数首结联多用“莫”字，中间“寒潦”、“寒潮”、“荒城”、“荒墟”、“空斋”、“虚堂”、“百年”、“十日”、“百里”、“四方”等字未免叠见；然如“空江”一联，“意气”一联，“十日”句，“坏屋”句，“乱鸦”句，“黄陵”句，皆能推陈出新，自表用意者。●卷一四一、说诗标举名句，其来已久，此诗话所由防也。谢安石与子侄辈各举《三百篇》中心赏之句，玄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四句，道蕴举“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二句，空白举“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二句。锺记室作《诗晶》，遂谓“‘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典；‘思君若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以示宗旨。由是流传名句，写景者居多。如老阮之“门外大江横”，陶潜之“倾耳无希声，在目浩已洁”（咏雪）、“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深”，小谢（朓）之“红药当阶翻，青苔依砌上”、“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邱迟之“风轻花落迟”，王籍之“鸟鸣山更幽”，谢贞之“风定花犹落”，何逊之“夜雨滴空阶”，柳恽之“亭阜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汀洲采白苹，日暖江南春”，皆写景也。大约代不数人，人不数语。至隋炀帝忌人能作“空梁落燕泥”、“庭草无人随意绿”句而杀之，亦可知工于写景之不易矣。唐郑翼请观《崔信明全集》，曰只有“枫落吴江冷”五字，余将掷之水中；孟浩然“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四语，王摩诘至写以为图；“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二语，举座英华，尽为合笔。大历以降，犹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破山寺》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句）诸传作；韦苏州之“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后人取以建庵，名野渡庵。元和后并讲求于一字两字，如“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此波涵帝泽”、“此中涵帝泽”；“昨夜数枝开”、“昨夜一枝开”之类，开宋人许多诗说。欧阳公述陈舍人之论“身轻一鸟过”，王荆公之论“暝色赴春愁”，叶石林之论“穿花”、“点水”，以至王右丞之“漠漠”、“阴阴”，杜少陵之“无边”、“不尽”，说诗者以为有三昧焉。祖咏赋终南残雪，至“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自谓意尽，不终篇而止。司空表圣自谓得味外味，亦第举“绿树连村”、“棋声花院”二联，皆写景也。二、唐以前名句多全联写景者。宋人除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诸家外，往往写景中带著言情：一联中或一句写景，一句言情；或两半句写景，两半句言情。岂好景果为前人写尽乎，抑亦厌赋体浅直，不如比兴深而曲耳？然景中带情，六朝、盛唐人已有之，如薛道衡之“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杜甫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也。沈休文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宋张戒《岁寒堂诗话》云：“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此言情与景分者也。刘彦和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又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此言情与景合者也。三、宋人写景句脍炙人口者，如晏元献之“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林和靖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东坡之“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荆公之“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山谷之“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亦不过代数人，人数语，视唐人传作之多，不及远甚。此外惟放翁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云归时带雨数点，木落又添山一峰”、“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蜒弱不禁风”，较多数联耳。其东坡之“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酒阑倦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陈简斋之“客子光阴诗卷裹，杏花消息雨声中”，诗中皆有人在，则景而带情者矣。四、近人诗句工于写景者，亦复不可多得，惟苏堪最多。苏堪平日论诗，甚注意写景，以为不易于言情，较难于事。所举名句，若柳州之“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香山之“一道斜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王荆公之“南浦辞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赵紫芝之“行向石栏立，清寒不可云。流来桥下水，半是洞中云”，皆各极超妙者。自作则“乱峰出没争初日，残雪高低带数州”、“月影渐寒秋浩洞，柝声弥厉夜嵯峨”、“月黑忽惊林突兀，泉枯惟对石瞧蛲”、“楚泽混茫方入夏，暮云峭啐忽连山”、“白下溪流向人静，紫金山色入春妍”、“入春风色连林觉，过雨山园一半开”、“两郡楚山临岸起，一江初日抱楼生”，可谓夥颐矣。他如广雅之“日落江光都转白，春来谷气尽含青”、“柳仍婀娜秋生色，荷已离披水吐光”，偶斋之“一水翻山趋大海，万峰拔地束孤城”，木庵之“听鼓梦回残月上，吹灯人卧绿阴中”，搜庵之“疏钟坠涧无寻处，佳月笼云恣赏难”，散原之“瓦鳞新雪生春艳，旗角寒云卷雁高”、“卧堤柳影一千尺，出屋樯桅三两枝”、“雨了诸争自献，烟开孤艇已能呼”，乙盒之“秋笛无缓声，秋蛰有哀鸣”、“石台倚倒影，零露在衣发”、“黄花屈宋艳，伴我张寒色”，节菴之“一月出林添绿净，数花当户及黄昏”、“园丁未服生疏鹤，春色犹妍老大藤”，高者唐人，次者亦塞人，然人亦不过一二联也。五、剑丞溺苦于诗，其造语大有不惊人不休之意。去年数至都下，弢菴、樊山诸老盛许之。一日掞东招余，余后至，见剑丞与昀谷方断断争论。剑丞谓唐宋诗人独有一梅圣俞耳，昀谷大非之，稍訾及宛陵，因取决于余。余平解之曰：“论诗固不必别白黑而定一尊。剑丞言似太过。然十数年前，苏堪有与余诗云：‘归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当时余盖与苏堪首表章宛陵者。”昀谷、剑丞相与一笑而罢。嗣腊月二十九日，挨东、晦闻招昀谷、剑丞、贞长、师曾、梓芳、敷庵、众异、秋岳及余集法源寺，祭后山先生，盖后山以是日逝也。昀谷诗云：“近人偏嗜梅都官，君胡独取陈后山？书来约我法源寺，酹以芳醑敷椒兰。今日何日岁欲阑，我恨不如老衲闲。月余怳怳无一字，政坐不谙曹洞禅。知陈最深者三贤，曾巩苏轼黄庭坚。王云扫门已不及，仅从魏衍得数编。君之党陈与梅抗，三贤虽好无此专。我於是日不与祭，亦如王子嗟缘悭。吾曹论古何敢偏？穷源要溯天中天。梅陈好句绝可爱，其力仅足造一关。强誉一家冠千古，逆知古人心未安。后山有知必大笑，子言允矣诗仍寒。我惧一寒尚未彻，去来苦被尘劳牵。袖诗呈佛不知愧，佛当洗我菩提泉。”此诗起语与中数语甚趣，尚未忘与剑丞争辩之说，然持论平允。右梅右陈者当皆无以难之。后余与剑丞论诗，知亦一时兴到语，非真守一先生之言也。六、昨岁剑丞以近作一帙属余加墨，为圈点百十处归之，皆取其於旷见奥、於显见微者。余向於古人论宛陵、后山诗，於今人论伯严、子培诗，皆如是观。剑丞疑余所评许者不尽由衷之言，则不然也。鄙意古人诗到好处，不能不爱，即不能不学，但专学一家之诗，利在易肖，弊在太肖；不肖不成，太肖无以自成也。余亦请剑丞评余诗，则谓由学人之诗作（去声）到诗人之诗，此许固太过；然不先为诗人之诗，而径为学人之诗，往往终於学人，不到真诗人境界。盖学问有余，性情不足也。古人所以分登高能赋、山川能说、器物能铭等为九能，反之又东坡所谓孟浩然有造法酒手段，苦乏材料耳。剑丞诗最佳者，如《云栖寺竹径》云：“理安长橹直插地，云栖大竹高参天。二寺复然到圣处，橹不蠹朽竹愈坚。昔称理安境无对，未见云栖真枉然。渐寻竹径避白日，步步到寺循花砖。又如葺叶作廊覆，左右柱立皆修椽。露骨专车岩壑底，表影累尺僧房巅。空亭驻足一遐想，夜至风露宜娟娟。人言此寺惟有竹，他景不胜名虚传。正惟有竹便佳绝，杂树亦众何称焉？愿笋不断尽成竹，连坡长到澄江边。”起与余之“韬光竹在地，云栖竹在天”略相似。至“昔称”二句、“又如”二句、“人言”六句，用笔造语，皆得髓於宛陵而神似之。世之服膺宛陵者，一时恐未有其匹。七、宛陵用意命笔，多本香山；异在白以五言，梅变化以七言。东坡意笔曲达，多类宛陵；异在音节：梅以促数，苏以谐畅；苏如丝竹悠扬之音，梅如木石摩戛之音。质之剑丞，以为然否？八、剑丞《别林居》云：“昔者贾浪仙，扬州借园宅。初无人我见，久更忘主客。一朝将别去，以诗酬竹石。竹石且能言，再请从所适。浪仙果与俱，辞去如弗获。竹为浪仙苍，石为浪仙白。主人纵不怿，强止终何益？至今某氏园，惟有浪仙迹。吾无浪仙才，敢以今比昔。宁谓竹石情，胜吾松与柏？”《岁尽南归》云：“上京客已久，北候难早春。一日忽思去，去不别四邻。惊心省汉腊，礼俗最近人。及时嘉拜庆，长吏宜免嗔。窗粮渡河淮，三夕卧车茵。昨行坚冰上，今睹波鳞鳞。洵知江气暖，入屋如烘薪。吾庐盛松栝，不见百二旬。妇子出林下，为扑衣上尘。”此二首亦宛陵五言作法。宛陵七言古作法易辨，五言古作法不易辨。又《南归十九日仍北行》云：“天色微能辨雁行，河监收焰隔重冈。载人北去车难驻，换岁身经思更荒。不见淮波春渺渺，只愁岱岳夜茫茫。往来共此三干路，客思无端异短长。”起二语写铁道早行情景，如在目前，与伯严之“庐峰长影插江流，涛白烟青颊唾秋。强卧邮亭数星斗，孤明灯火聚见鸥”可称二妙，一上铁道，一九江邮亭候江轮船也。余为剑丞圈点诗一帙，可采者甚多，索之，则由诗庐寄其家中，不在行箧矣，故所录止此。九、与确士别数年，去年复得相见，始尽读其十数年来之诗，共一厚册，属为评定，盖由王、孟而进规老杜者。确士多静者机，讷於语言，淡远处从苦吟而出，非渔洋、时帆之貌为淡远；度陇后则七言古诗得杜法。今年复示余近作数纸经苏堪圈点者，后题八字云：隽语易得，杜味难得。”余谓“杜味”二字至当。余前所见者用杜法，今所见者得杜味也。如《岁暮园居杂感》云：“渐喜知间断，闲门各一天。还家仍独客，乱世有余年。畦菜经霜碧，江鱼入市鲜。老夫惟果腹，无酒亦陶然。”“稍见通锚货，残年米价平。月圆知汉腊，巷哭有骄兵。帅府徵歌舞，遗黎算死生。出门流水断，愁绝一冬晴。”“寒日如烟淡，遥峰与雁平。微吟万象待，早起一身轻。对局搜残，摊书拥百城。不亲无益事，辜负有涯生。”“小阁留宾处，寒山不改青。悠悠万人海，落落两晨星。避世全哀乐，忘身自典型。萧萧一亭竹，留尔不会听。（自注：李梅庵、陈仁先留居数日。”）“还家”、“不亲”二联，自是杜陵语，“小合”二联，似摩诘矣，然终是杜，与《放船》、《入宅》、《雨》、《怀锦水居止》诸律相近，王闲适，杜兼悲慨也。若“微吟”一联，则“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句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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